【SPURS 文选】匿名的瑞贝卡·哈珀与塞尔基的变奏
艺术家瑞贝卡·哈珀（Rebecca Harper）2023年于马刺画廊举办的首次个展同名双语画册《眨眼间，海水浸润睫毛》（Blinking through Salt Lashes）于日前发布，收录此次展出的6幅绘画，以及部分同一主题下的过往精彩作品。写作者林思圻为画册撰写了评论文章《匿名的瑞贝卡·哈珀与塞尔基的变奏》，我们在此与您分享原文。
匿名的瑞贝卡·哈珀
与塞尔基的变奏
林思圻
伴随日落与日出共享的光线，瑞贝卡·哈珀（Rebecca Harper）通过一系列停滞在现实边缘的空间，和一个反复占据画面主体的空灵女性，向我们展示了个体命运的朦胧不定，以及多变周遭中的有限躯体获得适应和破除自身禁锢的能力。
在过往的绘画实践中，哈珀一直在尝试虚构一种无从定居的图像。她用梦幻的色调支撑绘画逾越日常的尺度，勾勒流离失所的年轻群体，让他们穿梭在茂密的丛林、半透明的浅海、火车临时停靠的站台等等这些与现实短暂疏离的开放场所。然而，为了进一步探索迁移与流变的可塑性，这种漫无目的的集体游荡被哈珀统一成为了一个特定却嬗变的形象，同时折叠进凡人与未知世界之间的众多世界——这也是我们在艺术家现阶段的创作中所能见到的，目睹一个维持着不同姿势的异域女子如何意外地陷入持久的流动。根据居住地点在不同时空中的切换，主人公空旷的眼神、柔软的身躯、变幻的服饰，仿佛随时可以帮助她消失在潮湿的海岸，跃入汹涌的潮汐，也可能仅仅为了获得被收容的感觉，闲散地停留在家的洞穴之中。周围与她紧密相伴的蓝灰色海豹，一方面像是她身体固有的一部分，毫无阻碍地从怀中窜出；亦如主人公的镜像分身，在填补她与外部世界割裂的交往同时，创造出某种近亲缘性的牵绊。它们与它们所处的背景有着引人注目的接近，在他者的视线下搁置了彼此的区分。其中嵌入风景的多重物种大多以天真、扁平的轮廓向前涌现，有的则已经完成了身形的转移，在画布底层遗留下裸露魂魄的隐秘之面。
“瑞贝卡·哈珀：眨眼间，海水浸润睫毛”展览现场，马刺画廊，北京，2023
哈珀似乎毫不掩饰她所刻画的事物拥有彼此相似的面孔，反而为其注入更加扑朔迷离的关联。无论是《秘密的眼睛，蕴藏着最黑暗河流的哀悼》（Secret Eyes, Holding Mourning of the Darkest River，2023）、《厚皮快鳍，搅动潮汐》（Thick Skinned — Quick Finned, Always Turning Tides Tale，2023），还是《水陆之间——她穿上海豹皮，像小船扬帆起航》（Between Worlds — She Wears Her Skin Like a Sail，2023），散落在画面不同角落的海鱼、天鹅、飞鸟和扇贝，仿佛在它们附着于艺术家画笔的那一刻起，便发展出了一套吸引和靠近对方的语言。尤其在艺术家对家洞穴般的描绘中，这些形象纷纷落入墙上张贴的小型画面，可能因为概括它们的简易而模糊的笔触，使它们看上去像是根本上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图案。但画框中频繁出现的美人鱼却截然不同。手持乐器的美人鱼如同一个“完美的偶像”，一边投射主人公“想要成为她”的私密欲望，将遥远年代有关美人鱼的神话故事定格在凌驾于神话的纪念性瞬间；一边借由无声乐曲的演奏，追逐着飘荡在无尽海面上的其他传说。如果说有关美人鱼的流传是通过被他人记录的方式获得永恒的，那么，在主人公自身所处的潜在空间，有关主人公与海豹中间物的传说或许正在以掩藏自己的方式显现，就像海鱼、天鹅、飞鸟和扇贝是如何以失去具体的现实为代价，换取画面中交替寄居的空间一样。
瑞贝卡·哈珀，《秘密的眼睛，蕴藏着最黑暗河流的哀悼》，2023，棉布丙烯，180 × 290 cm
瑞贝卡·哈珀，《厚皮快鳍，搅动潮汐》，2023，棉布丙烯，180 × 240 cm
瑞贝卡·哈珀，《水陆之间——她穿上海豹皮，像小船扬帆起航》，2023，棉布丙烯，180 × 235 cm
隐匿在月之暗面的人形海豹塞尔基（Selkie）频繁游移于海洋和陆地。它会在夜间以海豹的形态潜入水中，在日出之前脱下表皮，以人类的身份在岸上生活，既不属于海洋，也不属于陆地。在伦敦泰晤士河边一个被称之为老艾索沃斯的地区，有一片无法被忽视的静谧浅滩，它不仅为新生的海豹提供理想的栖息地，也孕育无法被城市与自然归纳的风景。作为英国犹太裔女性的哈珀在那里出生、成长，却始终感到身处异乡，一直焦灼地行走在并不真正笼罩她的历史和文化记忆中。可能就像乌力波作家诺埃尔·阿诺（Noël Arnaud）曾提及的，“我就是我所处的空间”，或许，在哈珀还未得知塞尔基传说的时候，她每日面对的水陆交替就已经注定了她和塞尔基在未来的相遇。除此之外，可能源自哈珀从其流亡的祖先身上继承下来的血液，近乎习惯性和本能性地，其体内离散和混杂种族的回声总能唤醒哈珀对人类存在方式的不满。如同等待蜕变的塞尔基，哈珀时常幻想自己还可以成为其他什么，或者以其他什么方式存在。于是，哈珀与塞尔基的命运相互交织的瞬间，即如同闭着眼睛的帕斯诺夫突然发现圣母玛利亚金色的头发就是伊丽莎白的头发之时（赫尔曼·布洛赫［Hermann Broch］，《梦游人》［Die Schlafwandler］）——嵌套重叠着哈珀的金发，塞尔基的流变形态连同哈珀所代表的离散身份，共同构成了画面中拥有相似面貌的主人公对多重转变容纳的承诺。
瑞贝卡·哈珀，《眨眼间，海水浸润睫毛》，2022，棉布丙烯，170 × 190 cm
不同于普罗科涅变成燕子，阿剌克涅变成蜘蛛，塞尔基的形变既平和、又可逆。除此之外，塞尔基似乎还扮演了神话生物中极为罕见的角色，不仅被允许模糊、脆弱、无辜，且毫无攻击性、值得同情。但超越死亡的塞尔基又是矛盾、无助和悲伤的，除了在于如果有人偷走了塞尔基的皮肤，它就再也不能回到海里；也在于尽管避免了因绝对的爱或者恨而导致的绝对的悲剧，以及因僭越伦理而遭遇的惩戒和毁灭，也依然会被繁复无尽的等待所淹没、制约。这一切都在《肌肤一半化作天鹅绒般海兽毛皮——柔软而厚重》（Skin Halfway to Velvet Brackish Pelf — Soft and Heavy Draping，2023）中体现为被凝固的液化情境。正如标题和画面所述，主人公的肌肤仅有一半发生了变化，其渴望回归海洋的眼睛中又充满了迟疑，将蜕变的姿态滞留在了中途。但艺术家还有另外一个意图，即通过这一处在蜕变过程的中间状态，去假设承认一种仅仅作为当下关系的结合物而存在的可能，从而解放原始版本中受困的塞尔基。哈珀通过她的绘画还告诉我们，由她打造的形象除了具有深奥多孔的形式与情感，还能在独特的艺术历史中展开普遍的生命，她/它们现在正共同吸收着爱德华·蒙克画作中的紧张与惊奇、早期路易丝·布尔乔亚神秘的超现实主义气息，以及奇奇·史密斯几近巫术般与万物交融、轮回和召唤再生的能量。
瑞贝卡·哈珀，《肌肤一半化作天鹅绒般海兽毛皮——柔软而厚重》，2023，棉布丙烯，180 × 235 cm
从《脱下的海豹皮》（Off like a Sealskin，2023）到《套上那海豹皮快速游开》（Shrug on That Seal Coat and Swim Quickly Away，2023），被隐藏的塞尔基的皮肤以一副大型的、类似对叠手套的手的形式，延伸到了圆形收纳盒内外坚硬的表面，随即浮现为代表可变生命的图案（再一次，美人鱼吹奏起了无声的乐曲，扇贝、海鱼和飞鸟重复交换，成为了彼此共时的象征）。但在事实上，哈珀却很少赋予主人公一双立体清晰的手，而是把手形变的潜力遗留在半透明的流动肤色，或者让手直接消失在与海豹相互爱抚的边界。那么，为什么偏偏从手开始？
“瑞贝卡·哈珀：眨眼间，海水浸润睫毛”展览现场，马刺画廊，北京，2023
当谈及皮肤的屏障特征时，哈珀与我分享了每日吸引她注意力的物件——一种被称之为是非洲尼龙网（African Wash Nets）的去角质商品——它们总是披戴鲜亮的颜色出现，以传统捆绑渔网的方式悬挂在艺术家前往工作室的路上。在哈珀看来，清洗身体的尼龙网暗示着自由与归属之间固有的矛盾，并日复一日地催生出鼓励皮肤更新和破除皮肤禁锢的想法。手不仅仅可以用来发明感官的形状，传递皮肤形而上的意义，还可以用来解读、分析，和确认自我的身份，甚至作为雕塑自我与外界关系的社交媒介。似乎透过手的现象和手可能指向的其他用途，还可以解释一个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世界。如果现实之手提供了自主代谢皮肤的仪式，那么塞尔基企图呼唤的重生之手则激发了皮肤在象征和资源层面的循环。在尼龙网编织结构的启发下，蜕去的海豹表皮显现出两种模糊潜在的去向，隐藏的一方面作为献给未来生命的祭品，在观看和捕捉其可能形态的心理中培养出与现实足够遥远的距离；显露的一方面则作为另一层人造现实的皮肤，例如画面中主人公穿戴由海豹皮制作的皮靴、皮裙和皮草等等，以某种不断促进物品生命力的经济形式，复活了无生命体提供庇护和引发转变的能力。
有关皮肤的想象还远远没有结束，它还发生在画面靠近边框的地方。哈珀直接用身体践行了画布与皮肤的一致性，用手精细地拼贴并缝合画布，随着画面规模的扩大，支离破碎的叙事像是复调的幻象，徘徊在画布与画布的相接痕迹之处。此外，如果仔细观察哈珀画面中半透明的线条如何弥散为一片平坦诗意的色块，也能够发现哈珀常年注视水岸周期性的起伏几乎决定性地构筑了她思考画面存在的方式，促使她巧妙地将她对水体几近潜意识的记忆卷入颜料的使用。哈珀显然已经将水的净化能力视为一种疗愈和维护画面性格最天然的语言。就像《打破魔咒，涅槃重生》（Enchantment Broken, Transformation Replete，2023）中主人公被格外粘稠的液体包裹，以自我保护的回归婴儿的姿态镶嵌在海豹们重新组建的子宫轮廓中。夹杂着金粉的细微光芒，即将交融的水陆俨然复活了一片被自治精神接管的土地。借助难以控制的液体形态，绘画的产生像细胞包裹着细胞，从一幅画面繁衍出另一幅画面。也许还和哈珀作画的姿势有关，她总是倾向于半躺着、或者弯坐、行走在画布上，将画布当作地毯、土壤，让脑海中悬浮的世界渗入真实的画布，在其中沉降、分层。在哈珀用身体组织、由色块拼凑而建立起的景观中去观察艺术家对必须完成一幅画期望的摆脱，或许是唯有通过绘画才能发现的东西——无论哈珀刻画的图景如何致幻地悬浮于我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将回归画面中空灵主体与联想相交的最初时刻，即刚刚浮出海面的塞尔基睫毛上凝结咸湿晶体的闪着光的瞬间。
瑞贝卡·哈珀，《打破魔咒，涅槃重生》，2023，棉布丙烯，180 × 235 cm
《眨眼间，海水浸润睫毛》
Blinking through Salt Lashes
艺术家
瑞贝卡·哈珀
Rebecca Harper
规格
270 × 350 mm，40页
语言
中英双语
SPURS 正在展出
2023年12月2日—2024年1月21日
Gallery I｜SPURS Gallery，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二号院 798 艺术区 D-06
长按二维码关注
↓ 点击“阅读原文”，进入SPURS Gallery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