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然新作《CK2K2X》：呈现史诗不是我要做的事情
“在拍摄过程中，我想也许可以用我自己去影射一个城市，把我自己这种一团糟的大脑状态，去影射一个城市复杂交织的历史。我的血液是这个城市街道上的车，我的心跳在飞，我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变成我身体的症状，从而化解庞大叙事的空洞。呈现史诗一样的国家不是我要做的事情。”程然说。
在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的支持下，程然在2017年开启了“CK2K2X”项目的拍摄。受到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中国》的启发，他于随后的五年间在大量的旅行中尝试以个人化的镜头视角去阐述一个全新的关于当代中国的故事。5月27日，程然全新个展“CK2K2X”于天目里美术馆正式开幕。
01
源于自我的视觉日记
上海之于程然而言，“像一个电话亭”。提到上海，最先想到的不是东方明珠，也不是外滩，而是电话亭。
很多年前，他在上海发现了一种双人电话亭——两个通话区域之间是一面带有破碎纹理的玻璃隔板，就好像被人砸碎了一般。这带给他一种强烈的隔离感与陌生感，他被深深吸引。他甚至做了一个调查——彼时的上海，有2500座电话亭都拥有这样的设计。
若干年后的这一日，在新冠疫情反复无常的当下，他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一位来自安徽的阿姨从方舱出院后没有寻得住处，上海街头的一处电话亭成为了她暂时的庇护所。
曾经关于双人电话亭的记忆涌上心头。在程然的印象里，关于一座城市的叙事往往由某一个微小的细节展开——花草树木，一只宠物，一个居所……这些时常被人忽视的角落，却是唤起他内心情绪的重要切口——“基本上，我所收集到的很多关于城市的经验，都是来自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他说。
作为中国新一代影像与跨媒介艺术家的重要代表之一，程然常以带有隐喻性与象征性的流动影像作为自己的主要创作实践。而在其对于不同地域的感知与洞察以及对于多元文化的价值挖掘中，则潜伏着全球化趋势下当代中国年轻一代的内在生存境况。
“我是一个非常‘行动化’的创作者，并不会依据过多的理论作为背景，也不会以文本去决定自己的拍摄形式。”程然如此形容，他将自己的艺术创作过程比作“记日记”的状态，“更多的是来自自身的某些情绪，或是由自己的性格特点所产生的某种对城市的感受——这有点儿像日记。”一如上海街头的双人电话亭，一幕幕快照般的碎片化场景在个体情感的交织中勾勒出一座城市的雏形。
出生于内蒙古，生活在杭州，近期的程然与上海的众多居民一样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全球新冠疫情之下，不少项目被推迟、搁置——即便是刚刚于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开幕的最新个展“CK2K2X”，也是在一段横跨近五年的漫长周期中缓慢成形的。程然起初以游戏中的年份表达形式将展览命名为“CK2K20”，其中的“2K20”代表着作品的预计完成年份；然而包括疫情在内的种种现实因素一度为展期带来了诸多不确定，他索性将展览名称改成了“CK2K2X”——“X”指向某种未知。
展览中，这部由109部影像组成的作品，包含了声音、文本以及1400张图片。它们分布在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第6层的4个主题空间内，同样由日记般的个体视角出发，在诸多城市与自然情境的编织、现实与虚拟的交替中，讲述了程然眼中有关当代中国的故事，也是其一贯的影像表达语汇的延续。
在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的委任与支持下，程然在2017至2022的五年时间里进行了大量的旅行与拍摄，从人烟稀少的箭扣长城到驯鹿之乡敖鲁古雅，从荒漠、绿野到城市中的钢筋水泥森林……他以大量个人化的镜头捕捉了周遭的世界，在旅途的即兴与随机中享受着“失控”的快感。
在他看来，这些碎片化的视角亦远远超越了“素材”的概念，而更像是“手机与电脑中每天都会产生的缓存数据”，记载着自己与周遭环境的存在状态，可以随时被调取、被研读，乃至被再次编辑。因而，他不会界定这是一部电影或是纪录片，亦并非影像装置——它的呈现方式与视角是可变的，它的状态是持续更新中的，直到展览开幕的这一刻，它仍然于展览的策划与搭建之中不断地变化着。
“这些所有的视觉都是从一种自我判定中诞生的。对于旁人而言，我们所想象的世界必然是完全不同的。”程然说道，“以个人视角去重构一个国家面貌——这部作品便是以此为出发点所产生的回应，我希望它能够以自身的这套创作方式去阐述一个全新的关于中国的题材。”
02
在这里，在别处
“CK2K20”中的“CK”来自于“中国”（Chung Kuo）——2017年，程然观看了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拍摄的《中国》（Chung Kuo, China）。这部拍摄于1972年的纪录片由安东尼奥尼的个人视角出发，在一场为期20天的中国之旅中，以事先未经策划与安排的影像片段，记录了彼时中国社会中的生活日常与城村景象。安东尼奥尼曾称之为“一部不包含任何教育色彩和意义的纪录片”：“我只是想用摄影机把我眼睛看到的真实中国全部记录下来。”
受此启发，程然萌生了拍摄“CK2K2X”的念头。他认为“CK2K2X”与《中国》的连接是“简单而即兴的”——在此之前，他看了很多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却一直没有看《中国》：“起初我并不认为自己会对它感兴趣，因为它有一个特定的年代背景，你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到它会是怎样的。”然而之后，他却被这部纪录片中多元视角的杂糅所吸引——作为接受中国官方邀请的摄影师，安东尼奥尼的创作背后潜藏着多方视角：“它催生了不同的观点——来自中国的、意大利的、官方的、民间的，还有来自于他自己的。它变成了一个开放性的议题，去探讨什么是‘个人化视角下的国家’。”而这，也成为了程然拍摄“CK2K2X”的重要出发点。
正如展览策展人、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馆长弗朗切斯科·博纳米（Francesco Bonami）在策展文字中提到的，他认为两件作品“都旨在展现一个社会和国家的复杂转型”。但毫无疑问，作为来自陌生国度的异乡人，安东尼奥尼的眼光来自于“外部”，是“通过个别细节来了解中国人作为整体的身份”；而程然的视角无疑是来自于“内部”的，其更加年轻化的表达之中亦蕴含着受社交媒体与新兴工具所影响的当代视野，并反向地“将作为中国人的整个身份分解成数百个单独的部分”。
“你很难在短暂的时间里去深入了解一个国家的细节，所以这种状态更加‘概念化’，因而创作时需要基于创作者的某些视角去做出一些个人化的呈现策略。”对于程然而言，回溯过往，“异乡人”的身份时常伴随着自己的创作实践，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安东尼奥尼在拍摄《中国》时的状态却是相近的。
在2017年完成的“狂人日记”影像系列三部曲中，程然走访了纽约、耶路撒冷与香港——面对这三座“初次见面”的城市，他选择了这种个人化的呈现策略：即以具体的城市细节来替代那种走马观花式的视角。
在于纽约拍摄的15个短篇影像中，他将自己设定成15个角色——鸽子、自画像、情侣、生蚝、废弃的轮船……从这些迥异的视角出发，去剖析一座城市的相关细节；而耶路撒冷之于他而言，却是一个“疾病中的自我”——于此诞生的所有矛盾与问题，归根结底均来自于某种“自我的混乱”。
在香港，程然发掘了两种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动物——麻鹰与唐犬。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香港却也是全球麻鹰密度最高的地方，然而在这快速的城市节奏中，人们或许并没有时间抬头注意这些穿梭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生物；而作为一种没有固定血统的混种犬，唐犬则在大量的城市建设中被用来看守工地，却又在施工结束后被遗弃而成为流浪狗——在这两种动物的拟人化视角下，程然在影像中刻画出一个别样的香港。
彼时的程然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年的荷兰驻留，而后又开始了美国与以色列的旅行，在文化差异所带来的陌生感与隔阂感之下，地域对他而言更像是一种“在别处”的感觉。“所以我觉得需要一些视角——即便它们并不是常规的视角，也不是说个人视角就能够概括、代表一座城市，而是说，一座城市需要这些不同的声音来呈现它不同的剖面。”
回国后开始筹划的作品《离骚》与当下的“CK2K2X”则将关注点转移至中国内部的文化现象与社会景观——此时，“地域感”似乎成为了一种真正具有在地性的实践方式。过往多年来的工作重心与活动范围聚焦海外，亦受到基于欧美文化的实验性电影、文学与诗歌的影响，程然觉得是时候让目光回到中国内部正在不断发生变化的当代社会中。
03
“声音是一座纪念碑”
阴郁的天空下，箭扣长城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在葱茏树丛中反射出超现实的光。与之交织出现的是乐手的身影，伴随着绵延的电吉他声。
程然邀请了上海音乐人汪文伟为“CK2K2X”定制了配乐，与之一并呈现的还有近5000字的旁白——程然以算法生成的虚拟语音去代替自己追问周遭世界之于个体的意义与价值。“我试图在展览中通过影像、音乐、旁白的方式，将现实转化为一个非真实的空间。”他在展览开幕前的一次采访中说道。
程然《CK2K2X》影像片段
音乐是程然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创作中的重要环节，过往的诸多作品中不乏与音乐人的合作——他曾于悉尼歌剧院与电子音乐人邵彦棚合作演出，还邀请中国器乐摇滚乐队惘闻参与了作品《奇迹寻踪》，亦曾于室内搭建了一个约400平方米模拟海景的梦幻空间，让惘闻乐队于此完成了一场即兴的实验音乐演出……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Pink Ployd）的纪录片《迷墙》（The Wall）曾带给他极大的震撼——“在当时，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电影或动画片竟可以是这样的状态。”
“但往往音乐被人们认为是‘不现实’的，‘现实’的东西应该是空气、食物和水。疫情中当我们面对隔离的时候，所有对精神的需求开始被削减，许多场所如美术馆、音乐厅会首先开始变得不重要。”——然而，无论是生活还是创作中，音乐、电影与文学对于程然而言却是必不可少的。他喜爱汪文伟的声音作品，喜爱其中的时间性与氛围感；汪文伟每周三都会在上海的“昨天今天明天”酒吧演出，在程然看来，这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音乐不仅仅关于声音，它更串联起了人们的生活与习惯。
在“CK2K2X”中，程然还收录了疫情解封后某日早晨杭州城里的警报声，夹杂着鸟鸣，以及街道上呼应着警报的汽车喇叭声响。他一度感慨，上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或许还是来自对汶川地震的纪念。这样的一种共情时刻裹挟着每个人的情绪，它是个人化的，唤醒了人们心底的部分自我，并非宏大叙事能够涵盖的。而在此情景中，声音更像是一座纪念碑：“声音是一座纪念碑，它让我们去尊重人性，尊重每一个付出的普通人，尊重一个国家中一些最基础的基本理念。”他说。
从2017年开始到当下，“CK2K2X”在五年的时间里不断被补充，直至最终完成——程然将其比作一个意识流的碎片，串联起个体与群体之间的记忆。“2020年本来是它应该完成的时候，但经历之后两年疫情的过渡，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便是延续了以往的创作手法，但那些日常中不被注意的时刻或瞬间通过疫情被放大了，也变得更清晰。”
在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第6层1000多平方米的展厅内，这件为此空间量身定做的作品被拆解为109件影像，打破了时间的线性规律，在陈列中与空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共生。程然为观者设置了进入四个不同场景的气氛——“客厅”、“浩室”、“影院”，以及“元”。顾名思义，“客厅”是一个接近人们日常状态的生活空间，而作为一种音乐风格的“浩室”（House）则更接近舞台化的氛围，强烈的剧场感将现实弱化，也承载着展览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影像片段。“影院”强调了某种仪式感，而在最后的“元”（Meta）中，“机房”般的雕塑则聚焦于影像存储的媒介。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图片：©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109件影像也是一个非常规的操作方式，我总希望作品能够超越自己的设定或理解的范畴，最大程度上在自己的经验之外创作。”诚然，109段影像突破了他创作的极限，无论是从结构、时长亦或是体量而言——他认为这是一种冒险，但又乐此不疲。这些影像片段仿佛人类复杂而纠结的思维，每时每刻催生着想法，而想法重叠，拉扯出的是更多的记忆。
“CK2K2X”展览现场，2022.5.28-2022.10.16，杭州，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图片：© BY ART MATTERS 天目里美术馆
他将“CK2K2X”看作一个“转折”—— 疫情之下它似乎变得更为充盈，“由此开始，关于之后的一些作品、一些没有开始的计划，我可能也都会重新去构想它们该如何进行。”他亦愿将其看作是一次“抛砖引玉”——每位观者或许都得以于此寻得某个熟悉的瞬间，或是被激发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丝联想。它是艺术家抛出的一块小石头，在不久的将来落入水中，泛起涟漪，涟漪继而随之扩散，浸润过往，漫向未来。
文丨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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