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 “修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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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云晓    主播|叁玖

来源|好好虚度时光

我记得朋友把她介绍给我时，反复的说“在重庆这样的人，还是蛮少见的。”

她是个十多年的上班族，一直希望可以完全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在真正具备了那样的能力和条件时，她却选择了退后。

没有任何外在的阻力，是完全自主，自乐的决定。

其实无论是事业，理想，情感，她大都可以呈现出的一种大众眼中更圆满的姿态。

但最终她都选择了和这种圆满保持一点距离，宁守着一点缺憾。

这样的态度，我猜测是来自于她体现出的“没有真正圆满的人生，唯有当下完成的此心。”

于是，许多个带着神性浪漫的时刻，充盈了她的生活。

01

在城市里，有一些人的手永远的隐藏着又永远的操劳着，这些人被称为环卫工人，清洁人员。

这是一份靠体力的劳动，手上也无可避免的会留下一些劳动过程中的痕迹，夏天时的西瓜皮，饮料瓶里残留着的液体会沾到手上，黏糊糊的，带着味，有一些垃圾非常混乱，扔得到处都是，为此他们不得不花上更多的时间。

冬天冷，手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了道口子，渗出点点血来，这种时刻实在太多了，在寒冷加速下好端端的手变成了粗砂纸。

重庆龙湖时代天街那片的清洁人员常在周末工作时整理到这样的垃圾，都是植物类，根茎过长的植物全部都被剪成小短截，因为这样不会戳破垃圾袋，伤到清洁人员的手。

清洁人员知道这些来自附近的一个花道教室，这样明显花了心思的垃圾已经抚慰过好多清洁人员的手，这种用心会无形让人感到被尊重。

盛夏的季节，风还未来荷花就香了个满池，红绿清澄的雅致样，这个阶段重庆的某位花农会接到日出之前去剪下一些荷花的请求。

在日出之前剪下是为了保证荷花的新鲜，因为荷花在午夜开放，是夏夜最温柔的部分理应悉心对待，这是花农熟知的常识。

但对花农说话的语气是难得的，因为这语气不是我付钱你办事的那类，而是一种带着谢意的语气。

花农没有想到的是，当他把荷花送到重庆龙湖天街的那个花道教室时，有一群人站在门口等着迎接荷花，也同时为了表达对花农采花的谢意。

这一群人是池坊花道老师敏心和她的学生们。

池坊花道里如此解读荷花，一片荷叶要经历卷叶，半卷叶，枯叶，最后成为枯莲，俳句诗人安住敦写“风萧水寒，枯莲枯荣”恰就是以荷花比拟人一生轮回的写照。

所以在荷花的插花里会有一片已经枯萎的叶子，以寓意这种枯荣的变化。

说起来简单，但花上一整天也可能仅仅是形式上的完成，真正理解插出这种意蕴需要几年，或，漫长的一生。

在敏心的学生里有的是医学博士，有的是大学教师，平均的工作时长都比普通上班族要长，但大家还是每周六准时来，怕有声音打扰到别人，手机静音，剪花的剪刀用完要轻柔的放到布上面。

重庆是热闹的，但这里静极了，像青草的呼吸一样无声，这样每周六上课的日子已经持续好些年了。

当代的许多花艺只是满足人眼睛对美感的需求，而池坊希望插花者在与花相处的过程中理解，敬畏生命。

观花如观己心，无论是池坊花道中的“如花在野”，还是“枯荣四季”，都是在一次次静默的插花时光中学习技艺，面对内心的美，也面对内心的残缺，灰暗，人生的不完整与不完美，对内心有着很高的考验，所以池坊花道在国内的所学者不算多。

偶尔有人表示感兴趣，来到教室希望可以学习，敏心就劝对方“不用着急，你再回去想想”，或是婉转的提醒“花道是没有什么功用的，但却需要为此准备出几年，甚至更久的时间。”

但真正进了池坊花道，在敏心身边学习的人却很少有舍得离开的。

王阳明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未见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寂，我来看花时，此花的颜色一时明亮起来.....”

在学生们，周围的人眼里，这花不单单是自然之花，不单单是花道，也是敏心这个人。

02

反差的是，在敏心眼里，她是杂草，长在角落，不需要注视，也不在意来的是朗朗晴日还是雨雪风霜，是独自顽强，独自生长的那类。

如果非要用一种花来形容自己的话，她希望是木槿。

木槿的花开在夏日，早上盛开，晚上凋零，花瓣像纸一样薄，好像一阵没什么力气的柔风都能把花吹散似的。

这样脆弱的花根茎却十分顽强，在台湾地区多有种植，每次台风来时，哗啦啦树倒了一大片，唯有看似脆弱的木槿还伫立在那里。

无论是杂草还是木槿它们的倔强，独立，静默承受都是一样的。

敏心今年37岁，在和平结束上一段恋爱后，主动保持单身到现在，算算一个人生活已有十多年。

她对所有人都很客气，总是替别人多考虑一点。这么多年，什么样关于单身女人的言语都听过，但她完全不当回事。

她在内心这样要求自己：

“内心的平静和完满，不能依靠任何关系来达到，无论这个是亲密关系，还是父母关系。”

“人最重要的是时刻保持广阔，平和，平静的心量。如果要保持这样的状态，需要在所有关系之外拥有自己的空间，可以让心时时警醒，无所挂碍的栖息。”

对于感情她是有向往的，有思考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向往和思考都被她放到了对自身的要求上“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

这样的状态有她幼年受到奶奶影响的缘故。

她母亲长得美，也很爱玩，父亲是个文艺青年，听古典乐，写书法，但这两个人给孩子的时间都不多，她被寄养在奶奶家，唯一能拥抱的父母之爱是那些她当时还看不太懂的各类书。

从姨婆的口中敏心隐隐约约的知道，奶奶是旧时的大家庭出生，年轻时是重庆第一个穿旗袍擦口红的人，在旧时的重庆是风光得不得了的人物。

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姨婆的话与眼前的奶奶联系起来，因为眼前的奶奶是个多年的底层工人，和爷爷的感情不好，自己做最粗糙的活来养活自己的一大家子。

奶奶拼了命的劳累也没抢过老天爷的不留，9个孩子，前面七个都是养到几岁就去世了。

人死了，就跟空气一样，见不着，摸不着，又无处不在。

老天几乎拿走了她奶奶的一切，对于人的命数，繁华如梦满目蓬蒿的变故，她奶奶比谁都要清楚。

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匹绢秀画布，可以自由画上些图景的话，她奶奶的人生是在没有任何选择下被黑墨染了个底朝天，心里有一道无可弥补的天裂。

可她奶奶仍然很有修养，有许多值得品味的地方：

从不言人世的不公，从不唏嘘张扬过去的荣华，永远不会让别人难堪，多随意的场合都不会翘起二郎腿，衣服要配相宜的妆容，鞋子也要合理不能露怯，永远整整齐齐的，她尽力的在那些未被黑墨浸染的地方，细细描上些活泛色彩。

敏心从幼年到成人都在心里长久的凝视着这样的奶奶，一直到奶奶身上的一些特质，经过她去掉自身包浆之后成为她的一部分底色。

包浆是文物贩子的行话，是指经过时间里的灰尘，汗水，水沁，氧化等之后形成的一种氧化层，包浆里有洁净，也有污浊。

人也是有包浆的，包浆里有爱过的人，读过的书，流过的眼泪，风化了的伤口和梦，潜藏的困惑，走过的路。

念大学，打小“为什么父母不能在自己身边”的难受还未散去时，家里出了些事，需要她承担，她承担，但也困惑，无声的在心里质问凭什么。

在一份工作持续的干了十多年，老板对她有知遇之恩，让她担任集团中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她工作能力强，公司的人一度都觉得她做事的手腕和老板几乎一致，理性，果断，对人性观察至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冲突。

“老板是一个非常高智商的围棋高手，是对一切运筹帷幄的人，听他分析事情会后背发凉，他是个十分优秀的楷模，这么多年我都在努力无限的接近他，但越接近越发现，自己和他的不同。”

“人可能长大了就自然的会世故些，但是我不想这样。”

因为花道她身上的这些包浆一点点褪净。

敏心是一面工作一面学习花道的，花总是使她凝神很久，是她在看花，也是花在看她，敏心说，

“植物有它本来的语言，那些无声的语言是它经历过的风霜雨雪，是它在运输中受到的伤害，它不完美，可这就是它的样子。”

那些对父母的困惑，对情感的不释怀，对自己那些不合理的要求也在花的语言中消融。

她工作的下属渐渐发现这是个不太一样的上司，这个上司不会用公司规则硬套在人身上，她很尊重，鼓励每个人发展个性。

她学习无声的尊重理解每个生命，不管那个人是清洁工，同事，老板，还是风中的那片打旋的落叶，和父母那些无从言说的隔阂变成了谅解和接受。

花道学习到第三年时，她已经成为了花道教授，开了花道教室。

和花道的连接这样的深，本可以辞掉的工作却更加用心了，周一到周五工作，周六花道教学“因为花道可以面对自己，学到修行的方法，而更多挑战，会产生抗拒的工作却是实际修行的场合，所以积极面对。”

奶奶身上那些她景仰的特质和她的性格开始如水溶于水，她开始体会到为什么有一些人生命的疤痕那样深重，却还活得有修养，温润体贴。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寻找爱情，只是去爱；你不再渴望成功,只是去做；你不再追求成长，只是去修行，一切才是真正的开始。”

03

敏心每天保持在清晨6点起床。

夏天还好，冬天的6点，城市还很沉静，天还舍不得照醒大地，一切的冷都不顾一切的往人身上窜，她便承着这份冷起床了。

早起的缘故是她要在黑暗中打坐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的打坐，肉体会酥麻，疼痛，又仿佛被融化，时间消逝在一个一个升起又寂灭的念头里，最后只剩下呼吸。

她日日如此，决然不像个城里人，倒像个僧人。或者说她是会穿高跟鞋，会化妆，爱跳芭蕾舞，吃牛油火锅，在热闹中任心大雪纷飞的修行人。

这一个小时的打坐过去后，音响悠然的响起古典乐，养的两只猫亲热的过来蹭她，她给自己和猫做早餐，顺便也把中午带去公司的便当做好，出门之前从不会忘记带上一小块点心。

她工作忙，睡午觉的工夫也没有，在公司唯一得的清闲就是一杯咖啡时光，那一小块点心是用来配这咖啡的。

04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电影《无名之辈》的上映，她会在喝咖啡时闪过表弟的影子，看《无名之辈》时，因为车祸截肢的马嘉旗希望在临死之前拍出像正常人的照片。

先是背靠着梯子，不得行。

再找来绳子捆着固定，还是不得行。

最后，只好把她平在地上从高处俯拍。

电影里一心求死的马嘉旗下终于笑了，电影院中的敏心却哭了。因为与她要好的表弟是高位截瘫。

她感叹世上有多少人无法选择命运，多少人如一片浮叶般在漩涡中打转，花道承接了她所有的不忍与思绪，在敏心的心里“一朵微小的花可以唤起我不能用眼泪表达出的那样深的思想。”

池坊花道是师承制，一入了这个门无论走到什么程度都要一直学习，她的老师是个不算年轻却让她看到天真，柔软和包容的人，每一个和她老师相逢都会被照亮。

自觉半生已过的敏心也希望成为这样修心，有光的人。

写到这里，该收笔了。这不是一个令人亢奋的故事，但我却诚然喜欢这样的故事，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人独行于热闹之中，她仿佛是其中的一份子，又仿佛不是；

她不是那高高山颠的离尘人，不是那轰轰烈烈的远方人士，却是身边那个时时自省，自持，让你在混沌之中感受到柔风微光的人。

文章和人生不同的是，文章有句号，有休止符，而人生却没有。

某日散步，散到花开得正烈的冬樱花树下，樱花随着风片片落下，我站在那花下，想起敏心告诉我的樱花俳句“樱花树荫下，纵使萍水相逢，亦非陌路人。”

风吹得更烈了，将隐藏在树丛中路人随手丢弃的垃圾吹了出来，我一边散步一边拾起许多。

路比从前干净了些。

END

往期精彩

作者：云晓 好好虚度时光签约作者呼吸着，生活着的生命。云晓更多的文章将在个人公众号“阿熙的杂货屋”发布，已获转载授权。

主播：叁玖，主持人，策划，编导，自媒体人。普通话水平国家一级，安徽省朗诵艺术学会会员，热爱生活的年轻人。叁玖微信：MC_sanjiu；叁玖微博：叁玖的声音；公众号：雅风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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