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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视频 | 王大进:中年变法,欲望依旧是他小说的底色

陈曦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 2021-08-09



        

1999年,《欲望之路》发表后,在北京召开的作品研讨会上,一位女作家提出:应该批评王大进,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性?

把小说主人公跟作家画等号,这让王大进感到不可思议。不过这部长篇小说在引起一定社会反响的情况下,确实让一些女性读者不太喜欢。小说里的主人公邓一群,为了改变自己卑微的身份,在现实生活里努力挣扎,伴随他命运的改变,牺牲的却是许多普通而善良的女性。

评论界对这个于连式的人物莫衷一是。尽管从文学史的范围看,这样的人物并不鲜见,但作为中国文学人物画廊里的形象的确显得有些突兀。尤其长时间以来我们的文学审美,更倾向于长篇小说的主要人物塑造要积极而正面。

不过,相当多的与邓一群有着相似出身和命运轨迹的人,对作品产生了共鸣——人们尽管不会都像邓一群那样堕落和卑劣,但却未必不会涌起近似的欲望。

2019年,王大进出版长篇新作《眺望》,写一个农村出身的女孩,在欲望、权力、自由、爱情中穿梭沉浮的故事。他说,这是一部女性版的《欲望之路》。

陈曦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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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路》发表之前,王大进已是颇有辨识度的作家。

2000年前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过一套很有影响力的“探索者丛书”,收入了包括阿来《尘埃落定》、张炜《如花似玉的原野》等在内的名家作品,其中就有王大进的一部小说集《婚姻生活的侧面》。

单行本问世之前,洪清波和脚印从中挑了几篇发表在《当代》上。洪清波和脚印也是编发《白鹿原》《尘埃落定》的责任编辑。洪清波后来专程跑到南京来找王大进,问他有没有写新长篇的打算。

就是那么巧,当时他正在写《欲望之路》,刚开头,才写了两万多字,洪让他先拿过来看看,看了一晚,第二天对他说,“你赶紧写完交给我!”

小说写得相当顺利,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写完了,后来发表在《当代》杂志上,200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发行了单行本。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一些波折,麻烦就出在人们对邓一群的形象审美上,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应该承认,邓一群的命运戏剧十分吸引人。一个贫寒的农家子弟,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为了往上爬,他可以下跪求情,溜须拍马,构陷同僚,以色相事人。

他始终处在权力与性的双重渴望中,他全部的驱动力就是征服:征服城市,征服官场,征服女性。他因吻了第一个城市姑娘而欣喜若狂,他总是通过对女性的掠夺来缓解内心的焦躁。

开始时他还能自问“是不是太无耻了”,后来在官场倾轧中就无所不用其极,以至真情与良知丧失殆尽,完全沦为欲望的奴隶。

这样一个人,是中国向着市场化、商品化、城市化过渡中的一个重欲轻义的象征。“从主人公的名字你也可以看出来,我写的是那个时代的一群人。这样的人肯定不是个单数,而是复数。”王大进说。

对邓一群,王大进在批判的同时又充满了同情,因为他的现实选择更多出于无奈。“在恢复高考之前,一个农民再有理想有文化,一辈子只能困在土地上。1978年以后,农村青年进了城,他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在城里扎根,这是他必然的选择。在城市中,在机关里,在利益的冲突下,他的价值观会发生扭曲。他有农民质朴的一面,也有很市侩的一面。”

王大进坦承,邓一群身上被他赋予了太多的同情,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出身。“他从农村出来,他用农民的视角去看城市、看社会,这个视角和这些感受,一定是我的。”不过,如果把他等同于邓一群,那就太可笑了。而且,他对这部小说被人当成“官场小说”,也颇为无奈。他认为这是一种“误读”。他本人更倾向于批评家汪政提出的,这是一部“成长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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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进出生于1965年,同龄人大都和邓一群那样,通过高考改变命运,他走的路则相对曲折。

他出生在苏北农村,因为父亲长期生病,家里经济特别困难,所以他没能参加高考就回家务农了。因为对文学痴迷,他开始边务农边写作。他说在他的那个年代里,文学特别火红,他也天真地做着文学梦。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则坐在油灯下写作。夏天的晚上,乡下蚊虫多,他就穿着长筒胶皮靴子写。

20岁时,他意外地发表了第一篇处女作,写一个乡村邮电员和寡妇之间的故事,不过小说的发表对他的人生境遇没有任何的改变。之后相当长时间里,他的写作很不顺利。直到1987年,《萌芽》等一些刊物才经常性刊发王大进的小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到了农垦系统的一个农场里工作,从事新闻宣传。农场的宣传工作比较简单,就是写一些新闻报道。他说他那些年里,经常写一些小新闻稿,用化名发表。他笑着说,别的作家发表小说都是笔名,他偏偏是写新闻稿才是笔名,而小说却是真名。几年后,他来到南京,在本系统的报社里从事新闻编辑。谈起这段经历,他很感慨,说过去的生活虽然遭遇过许多的坎坷和挫折,但也的确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那些人都是无私的,热心的。

那时候他已经产量颇丰,每年有一二十万字中短篇小说发表。但他渴望能到文化单位去工作,有一天他翻《新华日报》,看到上面有篇省文联领导的讲话,就给文联领导写了封信。文联领导接到信后,真的就把他调到省文联。之后,他又从省文联的专业创作岗位,调到省作家协会的专业创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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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么多年,王大进一直保持比较稳定的状态。但外界对他认识并不多,甚至找不到一篇关于他的访谈,评论家们对他的作品也少有问津。也有人认为他被低估,他笑了,“哪里有这种说法。没有谁被低估,一个人的创作成绩是摆在那里的。作品写出来,评价就是读者自己的事了。被高估的作家是有的,但没有被低估的作家。”

王大进说,他并非刻意低调,只是他个性散淡。他是个温和的人,也不善于交际。他说江苏的文学传统深厚,作家多,好作品也多,他的同事中有太多优秀作家,许多人是名满天下。

他从没想过“红或是不红”,“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他也承认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性格缺陷的,比如写作这么多年,出版了十多部长篇小说,但他从没有给任何一个批评家寄过书。

“不管是批评家还是作家,都是世俗中的人。”他说,“对批评家的疏远,必然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淡化。”

但是,他说这样并不是有意的。“因为,在本质上我是一个缺乏自信的人。”他说凡是自己发表或出版过的作品,从来不敢回头去读。他记得许多年前,一次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翻读一篇发表在杂志上的小说,越读感觉越不对,觉得写得很差。“这样的感觉非常糟糕”。从那以后,只要是发表过的小说,他再没勇气回头去读。

王安忆在上海复旦大学的讲课教材《小说课堂》,谈到王大进的小说,她这样说:“李佩甫更接近诗人气质,《无边无际的早晨》中许多篇章都有一种颂诗气息;王大进更是小说家,小说是需要处理俗情的。”

王大进承认,他的小说,的确很难看到理想主义,写的都是世俗的男女关系。“在人类社会里面,最复杂最直接的关系就是两性关系。这种关系结合了很多矛盾,体现了种种道德观念和价值取向。”对于现在非常火的“非虚构”,王大进也有看法,“很多作家连虚构都没有足够的勇气,何况现实当中的非虚构?很多所谓非虚构,远远没有写出生活当中真实的痛,没有把握到时代的痛点,没有描摹底层百姓的艰辛和困难。”

王大进希望他的小说能够写出现实的沉重,“对一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来说,现实不应该回避,因为回避没有意义”,他说。



| 对话 |


 读品:为什么你的小说特别专注男女关系?  

王大进:男女关系往往是社会里面最复杂、最直接的一种关系。对于作家来说,它更容易进入故事,表现的矛盾往往是更复杂更直接一些。对于创作者来说,它可能是比较偷懒也比较省事的一个办法。



 读品:你很善于在两性关系中呈现阶层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王大进:对,当下这个社会特别明显,都讲门当户对,大体就是说,你家是个当官的,对方至少是个读书人家。今天这一切都有点乱套了,你家有两套房,对方有七八套房,本来是可以门当户对的,但是因为房多房少的问题,马上就显得门不当户不对了。为什么现在愿意结婚的男女青年越来越少了?本来是比较般配的,但实际上却贫富悬殊,人们都在算计、计较,各种丑态都有。为什么我喜欢从男女关系切入,原因就在这里。



 读品:看了让人对男女关系感到绝望,为什么要这么写?  

王大进:我特别喜欢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说的一句话:所谓的爱情,只不过是在性欲的身体上披件诗歌的外衣。男性这个物种,进攻性比较强,在男女关系上,在所谓的爱情里,男性的原发动力实际上就是性本能,而女性往往处于被动、从属的位置,她更愿意相信爱情。所以在小说里面,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基本上你看到的所有男女世情小说,男人基本上都是背叛的角色,女性都是被抛弃的不幸的角色。它应该只是符合人类的一种共性吧。



 读品:有人说你是厌男症,一个中年贾宝玉。  

王大进:我还没明白“厌男症”是什么意思。男人如果对女性没有美好的感情,他就不会主动追求女人,人类社会就没法延续,那这个世界是多么让人绝望啊!所以女人在男人心目中一定是一个美好曼妙的形象。



 读品:你觉得写女性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王大进:对于男性作家来说,只能尽最大可能去描写女性的行为,这还是男性作家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去推测。是不是真的就那么契合女性的心理?这很难讲。作家写小说往往采用上帝的视角,所有的事情全在作家的掌握之中。但是作家很难在描摹一个事情的时候,不带有自身的立场。你可以用上帝的视角去写故事,但是你很难用上帝的情怀去写人物。为什么说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写得那么成功,很大程度上他们不仅是上帝的视角,他们还有上帝的情怀,这对于作家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大部分作家只能用上帝的视角去讲故事,很难做到用上帝的情怀去写人物,包括我自身在内。



 读品:你觉得你是女性主义者吗?  

王大进:应该不是。但我对女性普遍有一种好感。但是我小说里面的女性,并不一定特别真善美,结局也不一定是好的,正是写她们这种人生困境,才能体现一个作家的怜悯和情怀。就像《红楼梦》里的女性,哪个有好下场的?没有。但是大家都知道曹雪芹对女性的关爱和同情,这种爱是深入骨髓的。如果一个作家喜欢女性,爱戴女性,就一定要把女性写得很好,这才算爱女性,那不叫小说,那叫童话。现实中的女性,她是安娜·卡列尼娜,她是霍桑的《红字》,她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王大进

1965年出生,江苏盐城人。当过农民、教师、报社编辑。现在江苏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欲望之路》《我的浪漫婚姻生涯》《这不是真的》《地狱天堂》《虹》《春暖花开》《眺望》等,小说集《像雪一样温暖》《漂亮的疤痕》等多部。





编辑 | 菜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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