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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里斯朵夫

赵丹喵 爱予星球 2024-04-06

从来没有一部作品能带给我这样的震撼。
我试着把《约翰.克里斯朵夫》同今年读过的马尔克斯、村上春树、契科夫、杜拉斯比较。同样都是文学史上璀璨的明珠,其他的作品仿佛带着一把锤子凿到人性黑暗的深处,让你望一眼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再抬头看看天空,明白一些深刻而暧昧的意义。《约翰.克里斯朵夫》是把井底打穿,带你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恐惧、纠缠、欲望、无可救药的自私与无意义所对立的世界。它不仅走入人性中至深的隐秘的黑暗,而且带回了光。
罗兰的野心太大了。在第三册的序里,罗兰说,《约翰.克里斯朵夫》已经不仅是一部小说了,而是一个人。所以这本书超越了任何文学形式的限制,因为一个人的生命有他本身的规则。
这本书一共10卷,120万字,罗兰构思了十年这个故事,直到克里斯朵夫的形象已经完全清晰,才开始描写他要如何上路。写作又花了十年,出版于1904到1912年。
那是一个什么时代呢?差不多是一战爆发的前夕,启蒙运动的余晖还在燃烧,但宗教信仰的崩塌给整片大陆都带来了巨大的思想震动,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空洞。那个时代人们瞥见了实相的一角,但却未能走到精神革命更本质的领域。于是人们狂热又惶恐,塑造英雄却又仇恨英雄,真理与自由的光明解放了人性,但也催生了更大的黑暗与恐惧。
一个艺术家,或者说一个英雄,在这样的时代要怎样成长?他肩负着怎样的使命?为了完成使命,他又要如何度过一生?他的艺术、哲学、思考与爱,又会对人类文明产生怎样的影响?罗兰差不多是在解答这些问题。




约翰.克里斯朵夫是德国人,少年时流亡法国,中年时流亡瑞士,而后去了意大利,晚年时返回法国。他是像莫扎特和贝多芬一样的音乐天才,四五岁就能作曲,对音乐有着狂热的感知。但也像大部分天才一样,他有着一个不太幸福的家庭。父亲酗酒不顾家,爷爷只想着把他培养成神童来圆自己的梦,母亲终日操劳,两个兄弟对他也是虚情假意。克里斯朵夫从十几岁就开始整日工作赚钱,身边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一个真正理解他、能欣赏他才华的人。
这就是艺术家的第一个考验——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但凡在思想和精神上超前于时代的人,注定无法得到时代的理解。但这些有着伟大心灵的天才,并不会因此减少一分自己对世界的爱。因为敏感,因为热情,他们可能比常人更渴望别人的关怀和理解。
约翰.克里斯朵夫也是,“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一个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一点儿感情就会原谅一切。”他在音乐上天才一样的敏感性让这份渴求变得更加强烈。“音乐使心灵狂热地需要爱,使它觉得周围的空虚,然后又提供许多幽灵似的对象来填补这空虚。”
但似乎注定好的一样,他的青年时代从来得不到那份爱。十几岁到二十几岁的时候,克里斯朵夫生命里短暂停留过的爱——童年伙伴奥多.狄哀纳,邻居小姑娘弥娜,第一次品尝到亲密的恋人阿达,最终都辜负了他。有命运使然,也有因为人性中的阴暗面承受不了这份热烈的阳光,选择了沾满污泥的背叛。最痛苦的时候,克里斯朵夫“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意识到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才把爱人造成了种种幻相。
不仅如此,他还高傲、冷清、尖锐,在德国家乡的小城树敌无数。自从领悟了音乐的魅力,他不肯与世俗意见同流合污,一定要将自己对所有大师的批判完完整整说出来,也不肯与同行搞好关系。很快,他在音乐这条路也仿佛走死了——整个德国的音乐届都与他为敌,没有人肯演奏他的曲目,也没有人会听他的音乐会。
然后就是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后来,克里斯朵夫因为误杀了德国军官而流亡法国,远离家人,找不到工作,没有朋友,甚至连饭都吃不起,好不容易举办的音乐会还遭受到群众的羞辱。
历史上应该不知道有多少伟大的天才就停留在这里,被孤独的境遇和发狂的内心埋没了。但在罗兰笔下,克里斯朵夫注定是一个战士,也是一个带回光的人,因为接下来在法国的日子,克里斯朵夫帮我们解答了一个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没有给出答案的问题——如何面对人类封闭在心灵深处,那注定折磨着每一个灵魂的孤独?
我试着总结一下,其实就是两个词,接受,和创造
接受人类注定孤独的本质。知道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不被理解的。所以不必再向外寻求什么。克里斯朵夫看透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耿耿于怀,也不再觉得他需要任何人。他不再去尖刻的批判别人,不再与人争论,对那些看不上的艺术和人避而远之。不必有朋友、不必有爱人、也不必有听众,他只为自己活着。
但他并不孤独,因为他还有自己的创造。认清并接受和孤独的本质,他就学会了保存自己的生命力。像贝多芬说的,“要是我们把自己的生命力在人生中消耗了,还有什么可以奉献给最高尚最完善的东西?”于是他将那股热情吞下,化为创造之力,不再寻求爱和理解。无人了解倒是更好,他可以更加自由的创造。一个艺术家绝不嫌太孤独。
因为接受了,还学会享受孤独,他的创造之力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梦想像泉水一样,从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冒了出来,他所见所闻的一切,路人的目光,风中传来的雨声,照在草坪上的阳光,都让他觉得幸福,成为了艺术创作的源泉。                                                                                                                        
比如说这一段:

“走得疲倦了,他便在林间躺下。树木微秃,天色像雁来红一样的蓝。克利斯朵夫恍恍惚惚在那里出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的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的光彩。他的血在奔腾。他听到自己的思潮在胸中湍泻。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彼此冲突的新世界与旧世界,已往的心灵的片段,像一个城里的居民一般在他心头逗留过的、昔日的旅客。他不是孤独的,也永远不会再孤独。他一个人等于整个的军队,几百年来那些快乐而健全的克拉夫脱都在他身上。跟仇视他的巴黎,跟一个种族对垒的时候,他也拿得出整个的种族,双方是势均力敌了。”





有趣的是,当你真正接受孤独,学会安住内心,在孤独中培养自己完整的人格时,真正的爱就会来到你身边。
克里斯朵夫遇到了奥里维.耶南。一个法国年轻人,比他小几岁,吃了很多苦长大,但还保持着善良和温柔,一个知己,一个真正懂他的音乐,懂他的灵魂的朋友。
奥里维似乎是克里斯朵夫的反面。克里斯朵夫健壮、热情、尖锐、充满了生命力,奥里维瘦弱、羞涩,但有一颗洞察一切和包容一切的心。罗兰这样评价——“他们俩性情那么不同,但本质都那么纯粹。他们因为如是其不同又如是其相同,所以相爱。”
当一个人学会了享受孤独,他便学会了该如何去爱。因为无法忍受孤独的爱,充满了索取和绝望的味道,像腐烂树叶里偶然开出来的花,因为缺少养分而注定凋零。但长期安于孤独,可以让一个人的爱渐渐达到平衡的境界。狂热的人开始懂得克制,羞怯的人开始变得勇敢。
克里斯朵夫在这个阶段便是如此。对待奥里维,他收起了年轻时遇见友谊的那种狂热,变得小心翼翼,学会了服务和体谅。他会为了奥里维放低了声音说话,放轻了脚步走路。奥里维也回报给他纯粹的爱,理解,包容。两个人合租了一间公寓,共同生活,讨论音乐和艺术,奥里维是文学家和诗人,于是两人开始一起创作。
这应该是克里斯朵夫一生最幸福的时期。“找到了一颗灵魂,使你在苦恼中有所依傍。不再孤独了,也不必再昼夜警惕。得一知己,把你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他,他也把整个的生命交托给你。”
到这个时候,克里斯朵夫一生的使命才开始缓缓展开。罗兰在序中写,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自然界一种力的方式,有的人像沉静的湖,有的人像白云飘荡一望无际的天空。而克里斯朵夫的生命是一条河。是德国和法国南部疆界的莱茵河。
作为流亡法国的德国人,罗兰已经替上帝安排好了克里斯朵夫的使命:吸收日耳曼民族和拉丁民族的精神,创造出融合这一对矛盾的伟大的艺术。“他的命运是像动脉一般把两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两岸敌对的民族中去。”在那个欧洲大陆日渐分裂,即将陷入危机的时代,这种融合的艺术是时代需要的,也是一向反战的罗兰希望看到的。
为了实现这个使命,克里斯朵夫必须明白,艺术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享受。艺术不应该只是一种独白,是只有内行才能了解的艰深复杂的结构。音乐应该成为和人类沟通的桥梁。唯有跟别人息息相通的艺术才是有生命的艺术。
在《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中也说过:艺术是一场无限游戏。拥有才能并不就是艺术。除非在旁观者中产生创造力,否则艺术不足以成为艺术。
罗兰这样说:“艺术上最伟大的时刻是仿佛电光一闪,刹那间照出了深渊,照出了由一个人来表白而实际是千百万人的共同的灵魂。大艺术家的责任就在于把这共同灵魂具体表现出来。他的理想应当像希腊古时代的诗人一样,先摆脱了自我,然后把那股吹遍人间的集体的热情放入心中。为大众而写作,才是真正精神上的伟大。”
如何才能为大众而写作?一个艺术家必须要学会爱这个世界。不能仅仅是爱自己的朋友,爱那些欣赏自己、包容自己的人,也不能仅仅去爱自己的民族。他要学会去爱自己的敌人,爱那些批评自己的人,爱其他的民族,爱那些他曾经觉得庸俗不堪、无法共鸣的人。他要看到每一个生灵的庸俗背后也是同样的挣扎,要明白折磨自己的孤独也在折磨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不管他们看起来与自己有多么不同。
与奥里维的友谊让克里斯朵夫有力量去爱这个世界。他和奥里维合租的房子,住了许许多多的法国平民。那些克里斯朵夫从前从不打交道,既看不起也不知如何交流的人,在这个阶段,竟都一点点变成了他的朋友。他结交了爱好音乐的亚诺夫妇,让两个曾经有偏见的人,高尔乃伊神甫与华德莱先生,相识相交,甚至帮不同家庭里孤独的小女孩组织约会,让他们成为朋友……
在这个阶段,克里斯朵夫意识到,“他所爱的是成千累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地燃烧着,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




可是这些还不够。他的爱还不够。残忍的罗兰再一次给克里斯朵夫安排了最残酷的考验。
法国爆发了革命,在混战之中,奥里维被失控的人群踩死了,克里斯斯多夫因参与暴动,被迫流亡瑞士。
得之朋友的死讯,克里斯朵夫彻底崩溃了。他的思想被痛苦像雾一般包围着。他竭力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爱他?”所有的生命都跟朋友同归于尽,白活了一辈子。生也无聊,死也无聊。
寄居在朋友哀列克·勃罗姆医生家,克里斯朵夫整个月都没有办法出门,无法与人交流,一道阳光底下就十分难受。他恨太阳。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静。甚至也恨音乐,无论什么声音都厌恶,只求静默,只求黑暗!他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
不仅如此,在这个最痛苦的阶段,曾经被他征服的,那种出于孤独而产生的,绝望的爱欲又回来了。也许是为了对付失去朋友的悲伤,他无可救药、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勃罗姆医生的妻子阿娜。
大概自古艺术家都有一颗无法控制的热烈的内心。他们的艺术灵感越发达,就越能感受到孤独,对爱的渴望也就越强烈。不仅要爱艺术,还想要爱具体的人。就像梵高会因为跟高更吵架而割下自己的左耳。克里斯朵夫的爱,一旦被勾起了,就如熊熊烈火一样,将他自己和别人一起烧成灰烬。
这股燃烧的烈火,好不容易之前在漫长的孤独生涯中得到了滋养和平衡,如今朋友的离去毁了一切。于是,“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地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最绝望的时候,克里斯朵夫差点自杀。最终他拼了命逃了出来,留下一封信就逃离了勃罗姆医生和阿娜,逃到瑞士的山脉里一个孤独的农家,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一住就是十年。
看到这里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克里斯朵夫要经历这一切?他不是已经学会孤独,学会去爱,也开始为人类创造艺术了吗?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飞来横祸,这是否对他太不公平了?
直到看到克里斯朵夫经过十年的隐居生活,终于再一次“觉醒”之时和上帝的对话,我才渐渐领悟到也许是罗兰想表达的,一层更深刻的含义——是无法预测自己的使命的,人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而活着。
人类降生的意义是为了战斗。与自己灵魂的黑暗面战斗。“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所谓的使命,所谓的创造,只是战斗过程中的副产品而已。
所以人无需揣测自己的使命是什么,只需要听从命运的安排,尽其可能的去战斗,与自身战斗。命运如果给了你孤独,就学会享受孤独,在孤独之中去爱,去创造。命运如果让你失去,给你痛苦,就吞下那些苦,不让自己陷落,继续去寻找光,去服务,去创造。用自身永不妥协的生命力来对抗命运的无常。
就像稻盛和夫说的,“人生的意义是为了提高心性,磨炼灵魂。”或者那句从小听到耳朵起茧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心智,饿其体肤。”
为什么命运要将残酷的抉择推给我们?为什么我们要无缘无故遭受失去和痛苦?为什么会有灾祸,会有生离死别?
因为人类的心灵还不够强大,所以必须受到命运的磨练。因为这颗心灵确实有着更伟大的使命,它要先承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再从这痛苦中成长出常人不具有的,宽恕一切的慈悲与爱。因为造物主希望这颗心灵能承担更大的任务,为世界注入更多的力量。
克里斯朵夫就是这样的战士,就拥有一颗伟大的心灵,所以他注定要先受苦。
他也没有辜负这样的安排。十年隐居的日子里,有一个夜晚,关严的窗被打开,一阵热风直冲进来,劈面吹着他,似乎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的灵魂。
接下来这一段,是我觉得全书最深刻、最玄妙的一部分,结合了宗教、哲学与灵性的奥秘,让我震撼到头皮发麻。
克里斯朵夫与想象的上帝对话: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吗?干吗把我丢了呢?”

“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弃的使命。

”“什么使命?”

“战斗啊?”

“你为什么还要战斗?你不是万物的主宰吗?”

“不是的。”

“你不就是万物吗?”

“我不是万物。我是征服虚无的生命。我不是虚无。我是在黑夜中烧毁虚无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战斗。我是永远在奋斗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战斗,一同燃烧吧。”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千百年来,死亡追着我,虚无等着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我才打出路来。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红了。”

“战斗,永远要战斗吗?”

“是的。上帝也在那里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一头吞噬一切的狮子。虚无包围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战斗的节奏才是最高妙的和声。这和声可不是为你那些人间的耳朵听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静静地尽你的本分,让神明去安排一切。”

“要是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么把别的生命点起来。”

“倘若我连心都死了呢?”

“那么生命是在别的地方了。打开你的窗户迎接它吧。你这糊涂虫,屋子坍了,你还把自己关在里头!快快出来吧。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虚而闭塞的灵魂中找你。我的灵魂破碎了;不料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我又能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宇宙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们要来到这个世界,受着欲望、痛苦、无常、轮回的折磨?全看你怎么理解这段对话了。
克里斯朵夫反正是理解了。
他“重新加入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一到这个阳光像雪片般乱舞的大混战中就显得太渺小了!”
“他从高处看自己,从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立刻显出来了。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且马上得到补救的。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斗争。他们分担他的忧苦,他也分享他们的光荣。”
第三册到此结束。




在全书的最后一册,克里斯朵夫已经彻底成熟了。
十年的时间过去,德国已经不再追究他误杀军官的罪责,法国那桩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他也终于获得了名气。早年在巴黎的那些超前于时代的作品,终于被人认可,生命稳固了,德国和法国到处都在演奏他的作品。现在他想去哪都可以。
克里斯朵夫又一次遇到了爱情,也又一次与爱情擦身而过。
葛拉齐亚,一个在年轻时默默爱过他,但从未被他留意的意大利女子。等克里斯朵夫注意到她时,葛拉齐亚却早已嫁人。如今两人再度遇到了,葛拉齐亚丈夫去世,带着两个孩子。
两个人试着彼此靠近,并不急着结婚,先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克里斯朵夫经过爱欲和热情的反复考验,早就能控制自己的力。明白保持着距离的精神上的默契,这份友情比肉体的占有更加珍贵。
这份暧昧的友谊,让两个灵魂再一次交融了,也给隐居的克里斯朵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再一次回到了巴黎,走出了燃烧的荆棘,去到那个他注定要去创造的地方。
在艺术中,他试图使生命的各种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乐的深渊中挑起来的妖魔,他是用来建造条理分明的交响乐的,建造阳光普照的大建筑的,像盖着意大利式穹窿的庙堂一样。”
接着,葛拉齐亚也死了,一场感冒意外且迅速的夺走了她的生命。
但这个阶段的克里斯朵夫,彻底成长为一颗伟大、健壮的心灵。他吞下了这份痛苦,无比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他反而感到解脱——他可以几个小时坐在椅子上,感受到葛拉齐亚如同腹中的婴儿一般,可以安安静静和心坎里的人做着无声的谈话。
罗兰也写得很清楚了:“一个人越是生活,越是创作,越是有所爱,越是失掉他的所爱,他便越来越逃出了死神的掌握。我们每受一次打击,每造一件作品,我们都从自己身上脱出一点,躲到我们所创造的作品里去,躲到我们所爱的而离开了我们的灵魂中去。
至此,对克里斯朵夫来说,痛苦也成一种力量,一种由他统治的力量。痛苦不能再使他屈服,而是他教痛苦屈服了:它尽管骚动、暴跳,始终被他关在笼子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克里斯朵夫创造了他一生最伟大的作品,名字叫做《平静的岛》和《西比翁之梦》。这是全书里唯一一次出现了克里斯朵夫作品的名字。这两件作品是把当时音乐上所有最高的成就,结合得最完满的:德意志的那种亲切、深奥、富有神秘气息的思想,意大利的那种热情的曲调,法兰西的那种细腻而丰富的节奏,层次极多的和声,都被他融和在一起了。
这一段真的太美了。全书中所有的矛盾,所有二元性的对立,民族性的、人性的、文化性的,所有的冲突,所有的痛苦,孤独、热爱、情欲,失去、悲伤、愤怒,喜悦、创造、宁静,所有人类能体验到的情绪,此刻在克里斯朵夫身上达到了统一。他经历了一切,融化了一些,又包容一切。

“悲观主义的最后一些雾氛,苦修的心灵的灰暗之气,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幻境,都被死亡的风吹开去。纷纷四散的乌云中显出一条长虹。天色更明净,好像被泪水洗过了似的,堆着微笑。这是山峰上恬静的黄昏。”






克里斯朵夫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从外部现象看,他的死是极其凄惨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恋人,连给他送药的门房都被他轰了出去。
但他的内心是富足且安宁的。
弥留时,他望向窗子,没有太阳,但天气极好。掠在床上的一根树枝,小小的白花开满了。那株美丽的树对他微微笑着,他想到,就在他临终受难之际,世上有无数的生灵在相爱。而且自来就是这样的——生命的强烈的欢乐从来不会枯涸。
这才是真正的欢乐,在临死之际,眼看着自己在上帝的至高和平中化掉,问着:“主啊,你对于你的仆人不至于太不满意吧?我只做了一点儿事,没有能做得更多。我曾经奋斗,曾经痛苦,曾经流浪,曾经创造。让我在你为父的臂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
生与死连成一线。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伟大的灵魂,奋斗一生,创造一生,爱和恨都融化成他心中的火焰,永恒的流水,连接人类共同体的河流,最终向着汪洋大海进发,向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归宿进发。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圣像下写着,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若你也这样奋斗一生, 创造一生,在痛苦中迸发了慈悲与爱,那在彼岸的灵魂的接引处,克里斯朵夫的面容会等着你,静静张开双臂。




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内心一刻都无法平静。感觉自己内心很深很深的一个地方,一个被厚重的石灰岩压住的深不见底的洞,被一点点掏出来,摊平、展开、照亮。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活到这个地步,也惊叹于文学可以展现这种力量。
这也是艺术的力量吧,罗兰达到了他渴求克里斯朵夫能达到的境界。《约翰.克里斯朵夫》这本书大概也是一条河,流出欧洲,流到了世界,流入了时间的洞崖里。在这本书完结后一百多年,一个与他种族、年龄、性别、地域都完全不同的读者,通过故事照亮了自己的人生。
这本书让我不断想到稻盛和夫在《心法》里问的那个问题——作为人,何为正确?
或者说,我们究竟要如何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何面对内心的渴求、执着、痛苦、欲望,如何去工作,如何去创造,如何去实现梦想,以及,如何去爱?
克里斯朵夫教会我了很多事。
首先是要学会享受孤独,在孤独中平衡自己的力。享受孤独,意味着在独处中,在不需要与他人互动,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关注和赞美时,能够凭借自己本身,凭借山川、河流、天空、小鸟,凭借音乐、文学、运动、创造,就能体会到美和宁静。一个人必须要有能力在不依赖任何人的情况下,从自然和思想本身里获得快乐。
在享受孤独、接受孤独的基础上,学会正确地去爱。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展示了无数种出于孤独的,病态的爱的形式。执着和狂热是孤独,战争是孤独,放肆和讽刺是孤独,占有和索取是孤独,狂妄是孤独。爱情绝对不能用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否则就会像书里雅格丽纳和奥里维一样,爱情把一切生活的意义都竭力摧毁,直到失去激情的爱人互相毁灭。
“正确地去爱”,便是要先使自己变得完整。能独立于爱人,让自己从生活里获得幸福。一个幸福而完整的人,自然就想要照顾,想要给予,想要发自内心让爱人变得快乐。出于完整的爱,想要分享而创造的爱,才能编织出如蝴蝶飞舞一样的共同促进的爱,如同奥里维和葛拉齐亚与克里斯朵夫之间的爱。
最后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事业和使命。在读者的眼睛里,克里斯朵夫是注定要创造出划时代音乐的人。但克里斯朵夫一直在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的挤压。年轻时怀才不遇,成名后又难遇知己。天才的创造难以被时代认可,甚至他的艺术真正在历史长河中存在的意义,在几百年后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懂得。
但他依然在创造。不是为了所谓的使命,不是为了改变世界、唤醒人类、或者得到名气和认可。创造是因为——他只能通过创造来成为他自己。那是他自身唯一要做的事。
宇宙需要人去创造。现实中每一个人类的心灵都用理性之堤,遮挡住了自然界真正的阳光。大艺术家负责在成千上万的封闭的心灵里制造缝隙,让那偶尔一刹那,真正的阳光如流水一般涌入人间。但这缝隙不久就要被填补了。时代在怀疑与信仰之中交叠,在有限游戏和无限游戏中进步,天才的出现和天才的陨落,都是宇宙万千生灵起起落落的沧海一粟而已。
作为渺小的人,我们无从知道自己的命运被安排在了宇宙齿轮的什么位置。任何自我定义的“意义”和“使命”都只是虚无缥缈,为了从孤独中寻找一丝与众不同的自我安慰而已。
唯一要做的事,只有“战斗”。同自己灵魂中的虚无、黑暗、孤独、自私战斗。在每一天的生命里,用尽全力去完善自己,将所有的痛苦和挫折都看作是磨炼灵魂的一部分。用“正确的爱”去对待眼前的每一项工作,和生命里出现的每一个人。在无可救药的孤独里,通过自身的战斗,而瞥见自身的存在及宇宙的本质。
像高托福雷特舅舅对克里斯朵夫说的:“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情。你得想到今天。……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侮辱它,妨碍它的发育滋长。……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ichkann(竭尽所能)。”
感觉村上春树的评价《约翰.克里斯朵夫》“写清楚了人生是怎么回事”,都不够精确。应该说,这本书写清楚了活着是怎么回事,艺术是怎么回事,上帝是怎么回事。也不仅如此……还有关于民族和战争的本质,痛苦和爱情的对立性,热情与孤独永恒矛盾的出口,都能找到答案。
这本书带着克里斯朵夫生命的力量,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河。一条将所有命运的雷击化作它自身力量的河。相比之下,试图在一篇文章里重现这种力量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你无法从一滴水里看见整片大海。所以,我还是推荐你去读一下这本书。这样的一部作品,大概可以成为一生的养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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