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棉花的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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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棉花的女人们
文 ︱ 辛 克
日子划进十一月中旬,城市开始大面积供暖,农村的冬天似乎还要来的更晚——习惯了没有暖气的生活,直到盆子的积水开始结冰,这才算冬天真正的开始。操持家务的主妇们又要为全家人度过寒冬做准备了,时代的发展永远是让人眼花缭乱,十几年前人人都离不开的棉裤棉袄已经被压在箱子底层——即使这是御寒的好衣物,但全身臃肿的模样显然是不合潮流,做学生的不喜欢穿,他们更倾向于柔软贴身的保暖内衣,风靡二三十年的毛衣都已经淡出视野,一件羽绒服完全可以从容的应对寒冬,这些曾经被视作宝贝的棉衣开始留在记忆。六七十岁的老人还是喜欢自己的梆梆棉袄,裹在身上,就像是置身于温暖的火炉旁,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来自棉绒的温度。看着年轻人在西北风中瑟瑟发抖,老人们还是为自己的固执感到一丝自豪——冬天最温暖的还是棉花缝制的衣物。
家里的被褥用了十几年,若是一件衣服,早已被丢弃到垃圾堆里,主妇们却如何也舍不得这些陈旧的物件。被子填充的棉花因为使用的时间过长,整条被子都变得僵硬、沉重,盖在身上没有舒适的包裹性,年轻人大抵是不喜欢这些沉重的棉被,他们更倾向于轻盈而又暖和的晴纶被、九孔被,或是丝绵被,这些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工业产品无论是从款式,或是花色都在迎合着每一个追随潮流的消费者。传承几百年的棉被却是被边缘化,城镇化的进程更加速着棉被的消逝。新颖的弹花被再怎么好,却总是抵不过主妇们眼中的老棉被,要知道在渭北旱塬上的农村,冬天的温度不是潮流产品所能抵御的,没有集中供暖的条件,熟悉的火炕是一家人温暖过冬的靠山,而一床厚实的棉花被更是不可或缺。
往往从九、十月开始,勤快的主妇们就开始做过冬的准备了,炕上的被子、褥子若是用过三五年,失去了蓬松、绵软的手感,主妇们便要选一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头去“弹棉花”。这是最为神奇的一套工艺,被子里的旧棉絮发硬、板结、几乎没有保暖的功用,拆开棉被的面子和里子,把发黄变黑的旧棉絮全部送进弹花机,不消多长时间,雪白蓬松的棉花就会出现眼前。这是主妇们最开心、最自豪的时刻,自己的勤快不仅可以为家里省下一笔购买新棉花的支出,看着陈旧的棉絮变成眼前的雪白一片,想象着晚上下铺上盖的绵软温暖,这是如何才能表达出的幸福!
第一次见识弹棉花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个年头——那年刚满21岁的毛头小伙子。三年上学时间,再到工作二年,前后五年用过的褥子和被子陪着我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感到过任何的不适——大概是白天活动量太大,晚上到头就睡,还没来得及感受褥子和被子的舒适度就已经酣然入睡!母亲是在八月的一天让我从宿舍带回了被褥,她执意要拆洗用了五年多的铺盖!我从来不知道拆洗被褥竟然如此麻烦,拆掉一针针缝上去的棉线,还要清洗里外面子,更让自己不能接受的是内里发黄的棉絮。我要买新棉花,我不想再用这些陈旧的棉絮,母亲自是知道我开始领上了为数不多的工资,她没有刻意打断我的想法,母亲笑着说到,“把这些旧棉絮送到紫荆的弹棉花那里,你不喜欢了就买新的,弹过的棉花我要给炕上做一条被子”。我理解不了母亲为什么不愿意丢弃这些旧棉絮,一床新被子所用的棉花不过就是五六十块钱,哪里缺少这一点钱?我骑上自行车,一大捆的旧棉花送到弹花店,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弹棉花的场面——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弹花机已经占了很大一部分,从门框直射进来的缕缕光线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飘浮在空气中的棉絮!我自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环境,急急从房子退了出来。在门外等待有二十多分钟,小老板喊我取棉花,我捂住鼻子,一头扎进满是飞絮的房子。找遍空间本就不大的加工间,我就是没有看到自己送进来的那一捆发黄的棉花,“我的棉花放哪儿了?”我大声问着忙碌的老板,“你跟前的不就是你的吗”老板不耐烦的回了一句,可我左看右看就是不像,我的棉花哪有这么白,这么蓬松?我又迟疑的问了一句,小老板放下手中的物件,径直走到我跟前,容不得我说话,一手提起棉花塞进我怀里,“这就是你的,难不成你听不见我说话!”小老板语气已经有些不快了,我不好意思再问什么,又是急急的退了出来。
眼前的棉花让我有些心虚的感觉,尽管老板强调二次这就是我的棉花,我还是认为老板是不是把新棉花错拿给了我?可我左看右看,老板不像是不正常的人啊,难道是我拣了大便宜了?本来还想着再买七八斤新棉花,可这种突然而至的“幸运”让自己有些不知所措,我把“新棉花”捆在车子后座,一溜烟疾驰回家,我想把好事情讲给母亲听听。
当我气喘吁吁地把自己所谓的“新棉花”讲给母亲时,母亲瞬间笑喷了,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是个“傻子”!我终是明白了母亲为什么执意要我去弹棉花,原来旧棉絮经历“弹花”的过程之后可以如此的“焕然一新”,我为自己的无知脸红!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年,竟然不知道“弹棉花”,这该是多么让人无语的笑话啊!母亲絮叨着,炕上的褥子是二十多年前缝制的,陪伴着我们姐弟几个从小儿长到成人,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母亲拆洗过多少次的被褥,一个人去过多少次的“弹花房”!
母亲要我陪她去“弹棉花”已经是兄长结婚的前夕,依照农村的传统习惯,母亲要给儿子缝制两床新被褥,凡是床上的所有用品都要新的,即使丝绵被看起来更新潮,母亲还是执意要亲手缝制。陈村街卖棉花的不少,更有两家弹棉花的店面,母亲精挑细选了将近三十余斤的新疆棉花,她要给每床被子填充十斤的棉花!弹花店的老板有些意外,一般的被子都是七八斤左右,唯独母亲却要装十斤棉花!母亲执意要装十斤,她总想着棉花多了,盖在身上踏实!母亲弯腰站在店门口的案板旁,心满意足地穿针引线,一针针缝制着为儿子新婚准备的被褥——即使这些被褥一年365天里最多可能使用十天时间,母亲依然认真的比对着针脚,手下利索的织就着自己对美好的一切想象。
从住进商品房的第一天起,母亲一再要给我缝制两床棉被,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手工棉被似乎不能与城市的感觉相契而拒绝她的心意,可我逐渐地意识到,从小习惯了被大而沉的棉被裹压着睡觉,现在换成了轻飘飘的九孔被,往往是睡到正酣处,好像身体缺少一层覆盖物一样,一种不安全感随即传遍全身,要么蜷缩,要么左右辗转,从来没有踏踏实实的睡个好觉。我终是怀念起了家里的棉被,母亲的眼睛已经不能和十年前相比,穿针引线的功夫对她已经有了难度,我自己在弹花店里订制了一床“棉花”被,机器代替了一针一线的缝制,从“弹花”到棉胎,基本不需要多少人工,我在下班前就看到了透着温暖和棉花清香的新被子!棉被的感觉真好,我就像迷失的孩子一样,终于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久违的亲切感袭上心头,涌遍全身的不仅有棉花的温暖,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感动。其实,平淡的生活因为一床棉被就可以获得充盈的满足感,这不就是普通人的幸福吗?
走过街道的弹花店——其实称不上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店”,四堵墙、几片石棉瓦搭起的简易房就成了加工间,弹棉花的男人和女人已经在这里经营了好些年头,但凡晴朗日子里,花花绿绿的被子便会铺满一块块案板上面。勤劳的主妇们借着温暖的阳光为家人缝制着冬天的温暖,年长的老妪们戴上花镜,重复着一辈子不知经手过多少次的动作。一床新被,或许是为即将成婚的儿子准备,又或是给出嫁的女儿做陪房,“弹棉花”是属于她们勤俭生活的必需部分,年轻的一代或许不用再去光顾这些寒碜的街边小店了,母亲对儿女所有的祝福却在“弹棉花”的故事里持久酝酿,变成冬天的温暖,或是阳光的味道,一丝一缕的走进梦中……
来源:时光捡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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