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走不出去的村子（16）

十一月底的渭北旱塬冬天来的更早！大路两旁的青槐树全然没有了泛着油光的深绿，干枯的树枝挂着未曾凋落的黄叶，从北山过来的旷风刮过，枝条和树叶和着吹出一阵冬天奏鸣曲。田地里全是不到一拃高的麦青，萧瑟的冬日早晨，所有麦苗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偶尔可见早出赶工的人骑着自行车，口里哈出的热气瞬间变得白腾腾一片，停留在枝头的麻雀也不见得有平日的咋咋呼呼了，间或啼叫两声，便又忽地腾空而起，一双翅膀僵着滑行到另一株树上去。

赵家台属于渭北塬台地区，对于冬天的感知更明显，塄坎上的酸枣树没有了厚实的叶子，坚强地挂在枝头的酸枣果子个个红透，缺少了色泽，没有了水分的滋养，显得那么的黯淡无光。这个一年四季轮换明显的村子却唯有一处仍旧满目绿色——赵家台小学，全是满园的翠竹和青松造势，冬天迟迟未能踏进这个院子半步！

室外接近零度，就连不怕冷的学生也都蜷在教室，不愿意在外面消耗过多的热量。楼道俨然变成了风口，出了教室，扑面而来的冷风从领口直灌进去，浑身能起一层鸡皮疙瘩，这个冬天来的有些早了！

吃完午饭的时间，郭栋斜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他要开始酝酿瞌睡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午后时刻，能在被窝里睡觉简直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要紧，学校里还有领导撑着哩，自己这样的毛毛兵又能起多大作用呢？周一例会上，曾校长郑重其事的传达了上级精神，本周县教育局要来学校进行常规检查！检查就检查么，曾校长却把这项工作看的比啥事都要重要，而且还在会上强调，所有人本周内不准请假，哪怕再紧要也得以学校工作大局为重！不就是县上检查吗，有啥了不起的，想看啥就看啥，想说啥就说啥，何必搞得这么紧张的气氛！郭栋自是不愿多想，他光想着上好自己的每一节课就行，谁知曾校长会上特意提出来，铁军、郭栋和刘虎三个年轻同志一定要精心准备课，县局检查团工作重点就是要听课，学校教育教学工作水平如何就要看课堂教学效果怎样，这么一说，郭栋倒有些压力了！放在平日，谁想听课都无所谓，可校长把话说得这么重，自己可不能给人家丢了脸，算算时间，今天周二，明天下午检查组就到学校了，自己也就只有一天一夜的准备时间，这可不是个好差使啊！

郭栋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当儿，房门哗啦被推开了，“郭栋，睡啥觉吗？咱三个商量商量检查的事情，今晚再睡！”铁军裹着一股冷风闪了进来，关门的是虎子！

“你俩不睡觉，我还想睡觉哩！你操心检查的事情干啥哩?你又不是校长，和尚不急太监急，有啥想法就赶紧说，我下午还要上三节课，抓紧时间得睡一小会！”郭栋迷瞪着眼睛，急急地催促着铁军。

“你睡锤子哩，刚才校长把我喊下去，给我一并交待了咱三个的事情，我没有想到曾校长心细的能比过女人，他把咱三个的备课看了一遍，觉得咱们副科教案写的太简单，尤其是你——郭栋，美术每节课只写一张纸教案，还有虎子，你的科学也一样，校长让我给你俩捎句话，今晚上无论如何都要重新备课，这可是检查的重点内容！”铁军一本正经的给郭栋和虎子传达着校长的意思。

“你说啥？副科教案要重写？他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吗？副科教案一节写一张已经足够了，咱三个在学校里代课最多，一周30节，能空下来的也就四五节，就这副科教案还要重新，校长得是想着咱三个闲的没事干？”虎子坐在床角，气咻咻的说道。

“虎子，你说那些话有屁用哩？他让咱们重写就重写，大不了今晚不睡觉，检查组的是天王老子，能把咱三个吃了？”郭栋从床上坐起来说道。

“你俩还不知道，校长给我说了，咱三个的课要提前准备，今晚上先把教学设计写好，晚上八点半以前让曾主任先过目，人家是市级教学能手，校长担心咱三个的课上的不行，要让曾主任把关，给咱们指导一下！”铁军又是抖出了接下来的任务。

“我的天，今晚要重写教案，还要准备上课，校长把检查组的当爷敬哩吗？不就是一次检查吗，非得弄得这么紧张？”虎子满脸的不屑。

“我去曾校长房子的时候，雷老师刚和校长商量检查组招待的事情，我听不听倒也灌了两句耳音，检查组这次大概就是六个人，校长意思让他们住在学校，本村的老师提前把房子收拾好，午餐和晚餐也在学校灶上对付，听说要去村子买半只羊回来，这一次以羊肉泡接待为主。可雷老师意思这几年别的学校都已经不让检查组住校了，要么去县城酒店开房，要么就去市里宾馆，现在还让人家住学校，这已经跟不上形势了，要是招待不好，检查完毕随便通报两条，学校就要在全县教育系统丢人，这可不划算。雷老师话这么说，曾校长根本就不管，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检查组怎么能住酒店呢？”铁军又是说了一大堆。

“呵呵，咱校长要是个女人，那绝对能把屋里的日子过得比别人好，啥事情都抠掐哩，县上的检查组一年到头就来一次，还不把人家招待好，学校的工作好不好还不在于检查组的材料中吗？我就想不通曾校长的脑子里面都想啥哩？”虎子坐在床头说。

“你俩啥都别喊了，不管校长咋么招待，那和咱们有啥关系哩？既然让铁军捎来话，那就赶紧准备，先把要听得课准备好，回头再抽时间弥补副科的教案也可以！”铁军下了床，一边说，一边思忖自己下午的活儿！

“铁军，把你手机里面的《春江花月夜》放一遍，这会烦得很，让脑子安静一会！”虎子对铁军说着。

铁军从腰间皮带的套子里摸出手机，娴熟地播放出一曲婉转悠扬的《春江花月夜》，一时间，整个房子里都漂浮着流水鸟鸣声，三个人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曲子，极具穿透力的音乐让寒冷的午后时光有了几丝活力……

上课下课，机械呆板的时间支配着每个人的活动区域，郭栋利用下午自习课的时间完成了备课稿，虽然自己上课水平一般——这是曾校长听完课做出的评价！郭栋也是这么认为的，课堂教学不是一日两日就能驾驭熟练，今后四十年都要站讲台，慢慢来，也不能急！这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目标。

吃过晚饭时候，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郭栋有意从曾主任房门前经过，看看他是否还在里面。往常日子，只要是放学铃声一响，曾主任就急不可耐地迈出校门，径直奔向村子的麻将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尽管曾校长在会上三番五次，几乎是不点名的批评曾主任心思不在工作上，把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麻将场，可曾主任是一只耳朵出，一只耳朵进，再者说，人家打不打麻将都是上班时间以外，这完全属于个人的自由时间，难道当教师的就不能打麻将了？

郭栋有一次和曾主任闲聊，说着说着就愈发投机，曾主任便把自己的一些陈年旧事讲给郭栋听。曾主任要比郭栋年长二十多岁，要说起打麻将的嗜好，老曾完全可以为自己写一部麻将史！老曾要是坐在麻将场，一连打两个通宵都不成问题！老婆不是没有为此闹过，可年轻时候折腾过几次，甚至有一次冲进麻将场，直接掀翻了麻将桌，让自己的男人在牌友面前丢大了脸，可自己能落个啥下场？男人铁青着脸回到家，二话不说按住就打，打散了三把笤帚，打断了两根擀面杖，打到女人身上没有一处正常肤色，躺在炕上修养了十几天！男人的自尊被伤到底了，他管都没有管，白天在学校上班，晚上就待在麻将馆，一连半个多月，老母亲终是看不下去了，亲自跑到学校把儿子喊了回来。婆婆没有数说谁对谁错，只是对儿媳叮嘱了几句，男人哪能没有点脾气，你跑到麻将场掀翻牌桌，这和给男人戴绿帽子有啥差别哩？他是爱打牌，可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事情他从来没有甩过手，做媳妇的不也是人前人后穿新戴新的吗？他平日里没有多大脾气，顶多就是沉下脸，这次你算是把他二十多年的脾气给惹躁了，活人过日子，两口子打打闹闹很正常，闹过这一阵，还得在一起过活。我把他从学校拽回来，你就不要再端着架子了，该干啥就干啥，好好过你们的日子！老曾的媳妇把婆婆的话记下了，男人沉着脸进门，她就打水倒水，饭做好了直接递到男人手里，虽没有言语交流，但看得出来，男人的脸没有刚回来时那么阴沉了，偶尔还会有一丝稍纵即逝的笑容！空寂了半个多月的火炕不再是孤家寡人一个了，拉了灯，转过身子，迎接她的是久违的热切和激情……

曾主任好打麻将出了名，可要论起教书，那更不在一般人的水平，郭栋听过主任的课，平日里这位长自己二十多岁的老曾总是睁着布满血丝的红眼，嘴里永远叼着一支猴王烟，或斜靠着房门聊天，或是紧闭房门睡大觉，老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可只要上了讲台，他就像换了一个人，操着一口还算流利的普通话，激情洋溢地给学生上课，那神情，那动作，全然就像一位激情饱满的年轻人，他的课条理永远清楚，知识点有轻有重，郭栋时不时就会羡慕曾主任的“功力”，这次检查组要来听课，自己虽然没有多大把握，可有曾主任这位“市级教学能手”指导，自己也不用太多顾虑！

新闻联播快要结束的时候郭栋进了曾主任的房子，没想到虎子和铁军已经在里面等候一会，校长竟也站在桌边，听着曾主任对着一纸教案指点，把式就是把式，曾主任三言两语就把每个人的课分析的透透彻彻，校长有几次想插话进去，可主任俨然就像是一位专家，他的每一句见解都让郭栋暗暗称赞，这主任就是不一般，麻将牌打得好，业务能力更是技高一筹！轮到郭栋了，曾主任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就浏览完毕郭栋的教案，其中几处用笔圈画出来，郭栋对于这节课的理解只是停留在表面阶段，至于如何给每个环节合理分配时间，他倒是没有想到，只是觉得一条龙上完就好。曾主任把郭栋的思路重新梳理一遍，给出了最恰当的时间分配模式，并对每个环节都做了说明，郭栋听着，心里突然就明朗了许多，他知道了自己应该怎样去处理这一节课，他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嗜好麻将的主任会一直掌控着学校的教学业务工作，大概就是个人能力的缘由吧，即使校长想换人，全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业务水平高出曾文魁的人选了吧！

郭栋晚上一直写到快12点了才补完曾校长特意要求重写的副科教案，手腕酸痛，后背几乎都挺不起来！外面漆黑一片，一楼的房子全部熄灯，只有二楼三个房子依然灯火通明！铁军和虎子还在忙活着，这阵势大概是要把几个月来没有写过的字全部写完吧！

这是临检查的最后一天了，校长跑出跑进，指挥老师和学生打扫学校每个角落的卫生，恨不得把老鼠洞清理一遍！“校长给自己娶小老婆哩，把我两条腿都快跑断咧！”事务雷峰老师从虎子身边经过时，嘴里嘟囔一句，虎子噗嗤一声笑了，这老雷说的还真像这么回事——打扫院子，铲除杂草，悬挂横幅，放置宣传版面，就连校门都插上了彩旗，这架势，就差几张大红喜字了！

学校院里熙熙攘攘，嘈杂一片，灶房内已经是肉香飘溢，黑口大铁锅内翻滚着半只白嫩的羊羔肉，这是村子专门杀猪宰羊的曾三送过来的，晚上检查组就要过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大概是曾校长认为最妥帖不过的招待餐！一缕缕略有膻味，掺和着羊肉特有的鲜香开始弥漫整个校园，孩子们仰起头，使劲嗅着鼻子，享受着鲜有的香味，“你闻，谁家屋里炒肉哩！”“曾辉他爸今晌午给学校送来了半只羊，估计老师们晚上吃羊肉哩！”“我都两年多没有吃过羊肉了，这把人馋的！”虎子听着学生们在一旁议论着，心里暗暗发笑，这些碎娃们，别看年龄小，啥都知道，个个精的像猴似的！

校长出出进进，不时站在校门口等待着检查组的到来，暮色降临时候，一辆昌河面包车开进了校门，曾校长和主任早已在门口等候，不等车子停稳，俩人便围了上去。车门打开，陆续跳下来六个人，坐在副驾驶位的大概是组长，郭栋站在二楼，看着曾校长和检查组一行握手，他以为检查组是多大的阵势，不就和学校的老师们一样吗？看把校长这几天吃不好，睡不着的，一次检查有啥大惊小怪的！郭栋心里想着，一边喊着铁军和虎子，他们三个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尤其是这会窜到鼻孔的鲜味，更是惹得肚子咕咕叫，检查组既然来了，他们的晚饭也等到头了！

端饭，倒水，烧煤炉……铁军和虎子忙着招呼检查组一行，郭栋帮着曾主任搬档案——检查组晚上就要开始工作，所有待查资料搬到生了火炉的会议室！一切收拾妥当，郭栋进了自己房子，电褥子热了好长时间，初冬的夜晚因为一床热被窝让所有的疲惫都停顿下来，铁军挤上床，虎子更不例外，热烘烘的被窝塞满了三个小伙子的长腿大脚，沾染着脚汗的异味开始充盈狭小的房子。忙活了几天，竟然可以在检查组到来的当天晚上放松下来，这是每个人期盼的时候，互相戏谑，互相抬杠，学校一年当中最严肃的大检查在三个年轻人的心里已经没有了分量……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辛克 | ８０后老青年，有梦想，从未实现；有理想，现实骨感；有遐想，缺乏勇敢。有信仰，爱跑步，爱生活，爱思考，爱旅行的男子。乐于平淡，崇尚简单。走了一些地方，邂逅了不一样的风光，遇见过自认为最美的风景，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群，喜欢用寥寥文字与自己对话，喜欢用镜头捕捉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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