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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周立 | 老 街

方周立 时光捡漏 2021-07-30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引  子

在秦岭以南的某个临河的小镇,某个老街,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还没有受到工业文明的污染。依稀记得,写下来,变成了下面的文字。

by  方周立

老  街


1


小河是东西走向的,因为十几里长的河段沿途汇入了许多溪,河水丰沛,一股清流,四季奔腾不息。

几十家人聚在南山坡脚下一块四五十亩大狭长的平坦处,南北各建起一溜瓦房,中间夹一条四五米宽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个地方人口相对集中。做买卖的人便自觉地集中到这个地方,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商埠,成了街衢,始于何年何月,无人知晓。每到赶场①之日,几十米长铺了青石板的街道上便涌动着熙来攘往的人,吆喝叫卖声,小孩子们的喊叫声,老乡见面亲热拉家常声……这情景,也算是清静惯了的乡下难得一见的热闹场面。乡里人赶场,或买或卖一点东西,卖的无非是香裱、火纸、腊肉、核桃、生漆、桐油、漆油、木耳、干菇、地里产的杂粮、蔬菜、龙须草、猎人猎的剥了皮的毛老鼠……毛老鼠也叫黄鼠,不是黄鼠狼,可能和黄鼠狼是近亲关系。剥了皮的黄鼠大小不一,大的不到一尺,小的只有半尺,赭红的一条精瘦的肉,人买去喂不好好吃食的猫。家鼠猖獗,家家把猫看得金贵,当亲人一样照顾。

买的无非是煤油、碘盐、针头线脑之类,馋了想甜,也买一斤半斤白糖,回去款待自己或者招待客人。随行的孩子缠得紧,也花个一角两角,给孩子买一把水果糖。孩子性急,拿了糖立刻剥下一块,丢进嘴里,脸上就现出圆满的笑来。花糖纸舍不得扔,捋得平平地放进口袋。

邻家有只黄猫,老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婶子就买来黄鼠干喂它。撒了盐,用构叶严严实实地包了,用湿构皮扎紧,放在做完饭的灶洞的红火灰中烧。不一会满院就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黄猫不知从哪跑来,卧在灶门边等着主人的开恩。现在想,这和江湖上有名的叫花鸡多么类似,环保又生态的美味,可惜喂了猫。那时,庄稼人只吃家禽家畜,野味只吃山鸡,对其它动物是忌讳的,当然,除了少数的猎户和五脏硬②的人除外。街上的店铺则卖的是从山外进来的胰子、肥皂、毛巾、手帕、洋钉、铁丝……

也有小饭馆和客栈,小饭馆饭菜的花样品种不多,只是在赶场时生意好点。客人进门,报出自己想吃的饭菜,和店主协商好价钱后,店主才开始下厨房做饭。这期间,客人或是和店主拉家常,或是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街景,间或从衣服口袋里摸索出一支烟来,嚓划根火柴,美滋滋地吸起来。卖其他小吃的好多,有街面上固定的摊位,也有外来的小贩,包子、麻花、糖片、炒红薯干,有些店铺现场蒸包子或炸麻花卖,整条街上整日弥漫着食物的香味,热天则多出好多卖凉粉、神仙叶子豆腐的小摊,摊主多是街面上的半老徐娘,虽不怎么风韵,但手艺好,调凉粉的油辣子汤汤好看,看得人眼馋。客栈则比较简陋,多是在二层木板楼上铺上麦草,外面拦一根木头做成的通铺。

山里人口本来就少,又住得分散,平时生活清静,难得有热闹的去处。因此只要有空,赶场的日子,就是不做买卖,也会去集上一转,消闲一日,畅快一回。


2


那是一个慢时光的年代,春天等着冰雪融化、等着果树开花,等着麦苗一截一截地往上窜,喜人。清明了,给先人坟上压摞火纸,挂个清明吊。清明吊是用大张的油光纸剪成的,环环相扣的一个纸串,挑在一根细竹竿上,在风中摇曳 ,也是好看。一个土堆,被茂盛的青草覆盖,如果没压火纸,没有清明吊,你想不到那会是谁家的坟丘。完了,又想起了点瓜种豆,便到房梁上吊的竹篮子里,窗台上的某个纸盒里或油纸袋中急切地找,找到了瓜豆的种子,心里一下子变得踏实,变得安然。从鸡笼里扒出一些干鸡粪,和些柴火灰,房前屋后地忙活个一天两天,地得到了安慰,人收获了舒心。虽有点累,累换来的是心里的实在和熨帖。 


街上的居民,除了少数几户是吃商品粮的,多数是农村户口,是有地的。大块的地较远,主要种的是粮食,一般都是雇人收种,乡下劳力多,而且便宜, 有小生意收入的街上人乐于雇工收种。夏天结束,小麦收回来了,秋天到来,玉米加上其他一些杂粮收回来了,虽不丰收,但加上生意的补贴,一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还是不成问题。街两边的山是石山,表面覆盖了一层薄土,一两尺厚,长了稀稀疏疏的树木。后来街上人多了,有人便伐了树木,在石头旮旯里开出小块的田地来,其他人便纷纷效仿,袖珍的小块田地便多起来,小的三五平米,大的十几平米,高高低低,错错落落,遍布在两边山腰以下的地方。这些小块的地是街上人的菜地,他们精心侍弄,像在地上绣花,因此出产也好,果蔬季节里,菜蔬多得吃不了,就放场上卖。

几里之外的两边山垴上,还是蓊郁的森林,那是街上人砍柴的去处,冬天烧炭的去处。炭是住在山洼间山里人烧的,烧好了,赶场时,一背篓一背篓从山里背出,到集上卖。


3


老街的房子是有些历史了,因为房顶上长出了瓦松,裸露出来的山花墙皮②也斑驳得厉害。街两边的房子和乡下土木结构的房子有点区别,乡下的房子四面皆是土墙,而街上的房子是三面土墙,临街的一面全是木板构成,下面的木板嵌在上面的横梁和两边的立柱间,构成了门面。木板是活的,做买卖时木板卸下就成了铺面,平时上了木板就是一面墙。上面的木板嵌在下面的梁和上面的檀条间,是死的,但装有可以撑开的花木格窗子。


赶场或逢年过节街上人多热闹的时候,便有闲人坐在木板楼上,临窗放张黑漆小方桌,或沏一壶茶,或手里握着擦得锃亮的白铜水烟袋,边喝茶抽烟边欣赏街景。窗子是向外撑开的,看到好久没见到的熟人,就探出身子,上来喝茶上来抽烟地喊,惹得好多人纷纷抬头,一看是老风景,没兴趣,继续做自己的事。这样的闲人,街上有几个,一个是刘二爷,命好,子女多,两个女儿嫁到了山外,瓶子酒、石子馍、饼干之类的隔三差五地往回捎。两个儿子都在几十里外干公职,经常骑个自行车来去,瓦圈擦得锃亮,车架上还缠着花花绿绿的胶皮。车子往门前一放,就引得一帮孩子围拢了看热闹。刘二爷兜里经常有几个闲钱,搓麻将、喝小酒、抽水烟是他的爱好,似乎还有点文化,上过一年两年的私塾,会唱几句戏文。有一两次赶场的时候我去街上,听到了他兴致高了在楼上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都是司马发来的兵……”每次唱的就是这几句,唱完后要么停了,要么只是哼哼,嘴里却没词。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京剧《空城计》里的戏文。还有个人叫张师,人长得很高大,脸黑瘦黑瘦的,老是严肃着,似乎不会笑。关于这个人很有些传奇,据说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当时是个汽车兵,据说和朝鲜的一个姑娘很有点瓜葛,据说有次运送军火,炮火连天中竟开着汽车从悬空的两根独木桥上过去了,按说是立了大功的,不知怎么沦落到了街上成了一个理发匠。虽是理发匠,但吃的商品粮,这点让很多人羡慕不已。我小时候上街,经常从张师的理发店门口过来过去,那高高的有雕花木牙的几案和一个高脚方木凳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还有一块磨剃刀的布,乌黑发亮,挂在门边,风一吹,一荡一荡的,有招牌的作用。赶场的时候他老在理发,老是忙。有次刚开场,还没人理发,他端了一碗饭站在门口吃,不远处有个卖鸡蛋的农妇,不知怎么破了两个,拿出来想扔,张师见了,急忙走过来, “别甩了,给我。”接过两个生鸡蛋,一仰头喝了。不赶场的时候,他是闲人,有时也去水潭深处捞鱼。他不钓,估计不会,也耐不住性子。用绳子系个竹篮,里面放点吃的,慢慢地沉到水底,看有鱼进去了,急忙往起提,水有两米深,等竹篮出水的时候,鱼早跑了。捕鱼,这是个笨办法,但他乐此不疲。还有个铜匠,姓孙,比起铁匠铺来,铜匠铺就袖珍好看得多了,小风箱,小火炉、小钳子、小夹子、小砧子,小锤子。叮叮当当、叮叮当当,一块块黄亮亮的铜板在他手下就变成了铜罐子、铜酒壶、铜勺子、小铜碗,赶集的时候,临街摆一溜,太阳一照,亮皇皇耀眼。孙铜匠爱喝两盅小酒,下酒菜是快罢场时买来的便宜猪下水。


4


上街头有一家收购门市部,两间,一间收购,一家是杂货店,国营的。破铜烂铁、山货药草、鸡蛋干果都收。没事的时候,我爱去那玩,踮起脚来,扒着柜台往里看,看里面收的花花绿绿的用木棍撑开的野鸡锦鸡鹰隼的皮,看充了草的狐鹿獐麂的皮,也有狼皮,见到的机会不多。十天半月,从百里以外的县城开来一辆小卡车,补充商店里的货,同时把收下的东西拉走。山里人见汽车的机会少,见来了车,总聚起一大堆人,看热闹。末了,汽车一吼,沿了粗糙的土路走了,车后烟尘滚滚,许多孩子目送汽车离去,依依不舍地像离别自己的亲人。

 六月六,晒丝绸。这个民谚说的是江南,户列珠玑,市盈罗绮。但江南雨多,虽不到梅雨季节,但丝丝缕缕的雨,牵牵扯扯地下,一下十几天半个月,于是潮湿、空气,连同家里的角角落落。六月份的骄阳,是雨季过后上苍的眷顾,雨季里的所有郁积和委曲,尽情坦露在阳光下,很快便烟消云散。男人女人走出门来,一身焕然。一切都晒干藏好,就可以坦然迎来梅雨季节,梅雨多,让人厌倦,但恰时梅子成熟,点点黄,一片绿,也是惹眼。

 老街的风景不同江南,丝绸少见,多的是床单、被子、被面、网套、棉衣棉裤,受潮的纸箱。也有搬出一沓两沓书混了纸的,是有点文化爱读书的人,晒时看着或在远处瞄着,生怕别人拿走。有的东西摊在地上,但床单被子等物则要放在晒衣杆上。家家门前两头放了两个凿了眼的石头,两根高低一样带杈的木桩插进去,上面架一根竹竿,就成了晒衣竿,这比铁丝绳子好,不割被套衣物。关于晒衣竿,有个谜语,“生在青山叶儿尖,死在凡家道场边。绫罗绸缎都穿过,受尽世间冷和暖”,很是形象生动,充满泥土味。家家户户一齐晒东西的时候,花花绿绿、乱七八糟,也是老街的一道风景。

北面的一排房子,建在高出河道四五米石头砌成的河坝上。因为年代久远,加之临河潮湿,石缝中长满绿苔,夏天尤为茂盛,绿茵茵一片,也好看。沿河一排人家临河一边是家家的后门,因此有了斜斜的台阶下到小河边上,洗衣、洗菜、淘米都在这里。有时,洗东西的人碰到了一块,家长里短地拉着话,如果上游的要洗衣服,恰好下游的要洗菜或淘米,要洗衣的就会停下来,借口还有某某事没做,盆子放在岸边,人转身回去。隔一会,从临河的窗子里探出身子往下看,见没人了再下来。

我觉得,这个地方是适合建吊脚楼的,但没有。吊脚楼,好看有味道,但似乎没有石头砌成的坝久长。毕竟只是南山里的一条小河,不像湘江两岸或汉水下游一带,江河汹涌。

 小河流过街以后,河面陡然一宽,聚成了一个潭,半面沙滩,半面是水。水有几米深,一片幽幽的绿。夏天有小孩子去游泳,因为担心安全,大人下了禁令,从此成了一群鸭子的天堂。我记得似乎有一两年,不知谁从哪里弄了点水葫芦,扔进了这个差不多半个篮球场大的潭里,于是一场奇观出现了,水葫芦比雨后春笋还疯,不几天便把整个水潭罩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有人说水葫芦能喂猪,于是家家拿绑有铁丝钩的竹竿来捞水葫芦。要不了几天,水葫芦又会覆盖整个水面,周而复始。但不久,猪吃腻了这道菜,就再没人再捞了。一次,放牛的黑娃把几头牛吆来潭边喝水,瞎了只眼的老犍牛以为是草地,一脚踩下去,差点淹死,好在潭边水不深。从此,老犍牛再来喝水的时候,总是在离潭远远的浅水处喝。那年夏末的一场洪水,好大,差点溢出河岸,街边上的住户吓得整夜不敢睡觉,所幸最终平安无事。洪水过后,水葫芦被洗劫一空,皮毛无存。潭变得更大了,但比原来浅了许多,四面八方的鸭子又嘎嘎地叫着聚到这里,算是收复了失地。运气好的话,从潭北边小路上经过时,能在沙滩草窝里捡到一个两个鸭蛋。

离开水潭,小河继续前进,就走上了下坡路。流速快起来,冲击着河道中横七竖八脸盆大的鹅卵石,发出哗哗的声音。

太阳是从西面的山凹间落下的,斜阳从西面照过来,照进河里,照进潭中,泛起一片迷人的光晖。临河的小楼上,若有相思人,可以推开木格窗子,观景寄情,恰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了”。

2018年初夏记于陈仓观月楼

注释: 

①赶场:赶集。

②五脏硬:方言,人对食物接受适应能力强的意思。

③山花墙:南方土木结构两边排水的房子,从侧方看像个“山”字,因此称两边侧面为山花墙。



作者简介

方周立 | 陕西镇安人,自号观月楼主,山中客,过客。1995年陕西师大毕业来雍,凤师工作至今。出过几本小书,羞称作品;练过数载书法,不是行家。不会逢迎,人前常觉尴尬;性喜恬静,独享灯火阑珊。曾撰一联以自况“心仪文字常琢磨,廿年愧无成就;神往先贤欲效法,至今惭为俗人。”横批:平常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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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辛  克

文字审核:李  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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