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强｜那个戴手套的保安
他的面孔经常无征兆地侵入我的脑际。那是一张充满着愤懑的年轻脸庞，二十三四岁的年纪，颧骨外凸，黑瘦，阴郁且沉默，嘴唇薄而紧闭，唇线分明。他看人时，眼神如锥子般尖锐，锋芒毕露。面对他，多数人的表情在3秒钟以后总会不自觉地转向默然无趣。有的人索性将脸儿迈向别处，好舒缓一下空气中暗暗袭来的窘迫。他那会好象经常熬夜或失眠，眼圈发暗，咬肌鼓鼓的，透着一丝冷峻。
我与他头回见面就不太平。“厂牌？”他老远向我厉声嚷着，近似命令口吻。
我左右张望，四下无人，内心的不爽开始氲氤腾起。
“我刚来的，厂牌和饭卡下午才办好，中午出去吃饭”，我扬扬手中的访厂单。那天上午我到东莞LH电子厂报到。初来乍到，不宜与人争执，这是常识。“不用检查了吧，我没进车间”，我又补充道。其实他也看见我刚从写字楼上下来。
为了防内鬼，出入车间都要检查。这是所有电子厂的老规矩，这个我懂。
“不行，过来，检查，规定！”他两字一顿地叫嚣着，挥着手中的金属探测仪，示意我站上圆形的木台，360度周身搜寻。
“解下皮带，掏出身上所有的金属物！”我强忍着，将这些物件放在旁边。没有皮带的束缚，裤子立马松了。我弓着腰身，胯部却要挺着。我真怕自己的裤子会掉下来，着实狼狈。那金属探测仪像鱼一样在我浑身上下游动。报警声响了，他眉头一皱，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那报警器又响了，我揭开衣襟，露出裤腰上的金属扣子。
“鞋脱了！”我突然涌起一缕强烈的羞辱感。但略做踌躇，我还是脱了鞋子。他用那仪器，辐射了一下我的鞋口，并要求我抬起脚后跟，迅速扫描了一下我的袜底。这回探测器没响。
没发现什么，他一声不吭，扭头向保安室走去。
我还被他晾在圆形的台子上，如动物园中被示众的红屁股猴子。刚吃过午饭的男女员工一队一队从我身边走过。我一阵忙乱，急忙系上自己的皮带，束一束上衣，再蹬上鞋子。有几个同事从写字楼上下来，他们表情漠然，对此似乎习以为常。
此时我内心五味俱全。放在几年前，我早甩手不干了。但现在不行，我好不容易谋到这份技术员的工作，薪水已很不错了。在上家工厂，我还是一名流水线的普工，每月出满勤，天天上12小时，月工资不超过500块。
千万不能犯傻！看在钱的份上，要忍！我暗暗告诫自己。
这时我只能用充满毒箭的眼神，向这个小保安的背影报以阿Q式的怨恨。不就一看大门的么，至于这么张狂么！当他回转身来，我马上敛了面容，静如止水。那天起，我发现了自己的怯懦。我也发现那个保安左手上戴着一只白手套。5月的广东正午，太阳正毒，晒在人脸上热辣辣的痛。自始自终，他的左手都藏在身后，或是插在裤兜里。大热天戴手套，捂蛆呀！经过他一番折腾，我的脊背都湿透了。
怎么会想起他呢？他是LH厂的保安。那是1998年的故事了。LH厂是我在广东第二个东家。每次想起在LH的日子，我总会想起那个保安来，老板长什么样，我倒没了印象。他是哪的人呢？湖南人？江西的？安徽？我不敢确定，不过看他的骨架身形，好像是南方人吧。
下午进厂时，我买了床单和冲凉用的塑料桶，桶边斜插或盛着不少物品：一把衣架、香皂、洗发水，还有一卷凉席。我身边还有一个小皮箱，加上身上的这套衣服，这已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清洁工还在打扫宿舍，尘土飞扬，院里没有一个人影。车间的排气扇，不停地嗡嗡着，冲床车间里，金属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大家都在流水线上不停地忙碌着，连续作业，吃饭时也从不停歇。
我想临时将行李放在保安室里。当我腆着脸好气好声地向他表达我的诉求时，他没有理我，眼睛盯着登记本，半天不说话，然后死一般的沉寂。突然，他猛不丁地冒出一句，冷冰冰的如砖头一样飞来：“保安室不是你放东西的地方！”我只好将行李放在楼道里，忍受灰尘。我恨自己，为什么这么犯贱呢？早知如此，跟这个熊人费什么口舌！
是夜，我如愿住进了宿舍。同住的是刚从隔壁搬过来的小李，湖南常德人，大学毕业刚满一年，白皙的皮肤，阳光般的表情，让人顿感温暖。
我给他讲起了大门口那个左手戴手套的保安，话语中夹带着我难以抑制的怒气。我放肆地用极其不堪的言语来来形容那个可憎的保安。
小李倒很平静，轻描淡写地讲道：“他呀，就那德性，不要理他！”他又说道：“他原是车间的一名冲床工。去年秋天，左手的大拇指被机器冲掉了，医院的大夫将小脚趾移到了他手上，他还是握不紧东西，不过从那以后，他的情性就变了，原来挺开朗的……”临了，他又补了一句“车间混不下去了，调他去当了保安”。
“老板没有赔他钱么？”我不再抱怨诅咒，震惊之余，已有些狐悲之感，口气弱了不少。那保安和我一样的年纪，同是天涯打工之人啊！我只是比他幸运罢了，没有遇到这种让人难言的苦痛。
“赔什么赔，是机器老旧，还是他操作失误，这事谁能说得清！赔几千块钱有什么用！我们老板还算心善，反正也不炒他，让他在这干着就是了。出了这家厂，他那里能找到工作呢？女朋友也没影了。”小李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一时怔住了，开始想象着他经历断指的苦痛和磨难。当夜，我很晚才沉沉睡去。左手不给力，他如何把握未来呢？以后我再见到他，我和许多人一样，满脸的严肃。在他面前我不太敢多言多语，尽量躲避着他的尖锐，不愿意也不忍心总盯着他的戴手套的手。时间长了，慢慢我也和许多人一样习惯了。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谈不上爱。天南地北，萍水相逢，相忘于江湖。谁顾得上谁呢？
8个月以后，我离开了LH厂，便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
现在，他或许还在LH做保安吧。或许他那只左手依然戴着那只白手套，正如他时刻将自己缩在一个硬壳之中，顽强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怜悯或是命运的嘲弄。或许他每天还是用锥子一样的眼神盯着过往的每一个人，面孔冷酷酸楚。
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在东莞还好吗？也不知他成家了没有？有没有孩子？
后记：谨以此文怀念当年在东莞的漂泊岁月，同时向当年提过“塑料桶+凉席+行李箱三件套”的70后们致敬！
作者简介
路强， 70后，在外工作的凤翔人，闲暇之余喜好文字，现有多篇作品发表于各类期刊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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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丨 辛 克
文字审核丨 李 强
公号维护丨 魏晓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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