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强 | 我的读书往事
至于我为什么喜好读文学书，到现在我都找不到一个令人信服的高大上的理由。我小时愚笨，母亲笑言我一岁半了浑身仍绵软无力，还学不会自行走路。某日傍晚时分我独自爬到了隔壁大队部大房的门洞里。那门洞幽深且漆黑，我被慌张的过路之人踩到，被人抱回家后神情木讷，不哭不笑，母亲心疼气急，看着都哭了。及长，我偏偏又腼腆内向，多病且瘦弱，屁股上布满了青霉素的针眼。幼时曾与同伴一起在荒野里疯跑，我的气息总难调理均匀，往往步伐跟不上众人，跑不多远就感觉肚子隐隐做疼，加之腰身无力，上房爬树掏鸟蛋等诸般趣事更是干不了，身旁玩伴不多。现在想来我小时可能营养不良，属发育迟缓一类孩子，总归口笨身迟，不甚灵光。夏日我与众童结伴拾麦，我跟着姐姐烈日下在麦茬地里奔走了一上午，才拾得可怜兮兮一小把麦穗，人却中暑到头昏眼花不能自持，呕吐不止，遂为众童耻为笑柄。军平他爷早先是陈村街的药铺掌柜，抗战时救过伤员为国出了力，年老退休后当了县政协委员，夏日他上身穿的确良软衫，留大背头，举手投足有儒生风范，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润。他负责秤斤论两奖励儿童拾麦，兜内手帕里包满了硬币钢镚。当天参与拾麦的众童皆有赏钱。我拾得少，又羞于去人前讨要，不断在人家大门前逡巡，后来还是姐姐替我领了回来。我那时得到的赏钱仅可买两根冰棍解暑，而同龄人除吃嘴还有余钱去买作业本。其实当时小孩拾麦多寡大人们并不计较，主要是大人忙于夏收，孩子们无人看管散养。人们恐孩子爬高或游水出意外，这才想出这么个一举两得的激励办法。我那会虽郑重其事，然体弱不及，心实怏怏不乐。
世间的痛苦多起源于周遭人群对自己的忽视。体弱之人心事重，生性更敏感忧郁。我如此这般胆小怯懦，父母看在眼里不免暗暗发愁：这娃以后长大不知出个啥人呀？由于笨拙赶不上趟，必然为众童所嫌弃，我内心时感孤独。那时小病小灾时常缠绕着我不肯离去，我对药味倒很相熟，甘草片、牛黄解毒片、藿香正气水等气味，隔两米远我都能靠嗅觉辨别出来。那时乡里人普遍困顿，勉强填饱肚皮，平日炒菜用草抹布蘸菜籽油在锅里旋转两圈就可以了。家口多的人家日子更是俭省，以至于天祥他娘吃馍时双手要掬着吃，唯恐馍馍渣渣掉在地上。大人们天天掮着农具，听着铃声按时在生产队上工，赶着牛马在田里往复驰骋，凭原始筋骨之力在土地上谋食。那年岁劳动辛苦，男人被当牛马使唤，女人被当男人使用。体力弱的人，在当时的乡村是无法过活下去的。当年只有年老体衰的天祥他爷坐在槐树底下，额头光亮可鉴，脑后留着两拃长的头发，依稀还能看见前清辫子的陈迹。他神情安静，嘴巴里常常絮絮叨叨着过往的陈年旧事，头上的日头透过不茂密的槐树叶间隙映射下来，在他身前的地上形成团团光影，斑斑驳驳跳跃闪烁。地上的蚂蚁很多，整日为吃食忙碌，而我坐在天祥他爷身边，孤寂无聊地看蚂蚁们在树干上上下下。我有时感觉我是蚂蚁群中的一只，个头最小的那只。
然而即便最弱小的生命也有渴望强大的梦想，再穷困僻静的地方都会享受到太阳光的雨露恩泽。那时孩童之间流行小人书。乡间过庙会唱秦腔大戏时也有小人书摊，花几分钱即可阅读。孤助无聊之余，孩童好奇的天性驱使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向这些小人书们倾倒下了我的全部欣喜。至今记得《岳飞传》共15本，我超喜欢，到处搜罗阅读。岳飞命运多舛，出生满月时黄河发了洪水，他被母亲抱着坐在大水缸内才逃出生天。天灾让岳飞由富贵乡坠入困顿境地。母亲飘泊异地替人缝补为生，抚育岳飞长大成人。岳飞小时没钱交学费，放牛之余站在私塾窗外偷听先生授课，因好学被周侗师傅收为义子并教授武艺，以后他受守备宗泽拔擢提携，最后成长为文武全才的大元帅，指挥王师南征北伐，还我山河。我暗暗敬服岳飞岳鹏举，认为我只要刻苦用功读书，也能成为一个聪明厉害的硬角，至少不会被众童所弃，有一天我终会成为他们中间的王。成为孩子王，这是所有小孩的梦想，同时我也迷恋上了在收音机里听小说连播，我能背熟《水浒传》108将的绰号，知道《隋唐演义》英雄榜的排名，也知道曹操字孟德小名阿瞒，涿郡刘备字玄德，南阳诸葛亮字孔明，江东周瑜字公瑾，鲁肃字子敬……我更喜欢看秦腔戏。周围村子凡唱大戏，我必到场，站在台口痴痴看舞台上的悲喜情仇，也会将这些戏词暗暗记在心中，痴迷成性，不能自抑。小学二年级粗识半边字，我己开始阅读小说《呼延庆打擂》。在阅读之中，不知不觉中我慢慢长大了。后来对秦腔熟悉到我离戏台老远粗瞅一眼，就知道今天唱什么戏。看罢戏回到家来，我常常给我母亲讲戏。平日羞涩胆怯，可讲起戏来，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学唱两句有模有样，卑怯之态统统遗弃。父母见此挺开心，识字不多的母亲在大庭广众多次预告：“我二号娃灵着哩！”我听后暗喜，继续喜欢读书看戏，勤奋不缀。有一天与孩童吵架，吵不过时我手摸着他的脖子，高声唱道“我叫叫一声狗娃狗娃，你娘死了就不能活了”，这是秦腔《血泪仇》的唱词，惊得他们表情呆木，一时倒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反唇相讥。有了这些底蕴，我才多少有了一点自信。
读书听书多了，我懵懂之中偶尔确有灵光闪显。那时的乡村是男权小社会，每个家庭中父亲一言九鼎执掌大权，所有母亲都仰人鼻息囊中空空。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天我对一起玩的发小满云悄声讲：“你要钱要找你爸要，父即富，有钱，母就是无，穷啊！” 满云娘是从甘肃苦地方来的。或许我的这点小见识触动了她内心的委屈不平。她为此特意来找我母亲，带来一个豆沙包子，盛赞我聪明机敏，比喻我小小年纪就不是平处卧的兔子。为此我开心了好几天。以后我更喜欢阅读，姐姐言她带我走亲戚，只要亲戚家有书，哪怕是本旧黄历或是算卦书，我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盯着亲戚家的年画都能瞅半天，往往去时坐在那里看闲书，除过吃饭，走时仍坐在那里，子丑寅卯甲乙丙丁默默记诵，面容平静似水。那时村人有在供销社门口闲聚聊天吹牛的习惯，我隐身其中，常常听众人如何开言动语，对于口才佳且有独到见解者，我颇多关注。玉林爷曾是冯玉祥将军手下的退伍兵，历过战场生死，走州过县，见多识广，写得一笔好毛笔字。他性格刚正公道，对小孩和颜悦色，日常好以诸葛孔明自居，夏日他常手摇一把黑白相间的羽扇，表情恬淡亲切。玉林爷落雨天常在自家门洞里讲演《三国演义》的故事，他头上自带传奇光晕。乡下人盛传玉林爷年轻曾在延安榆林一带被俘，回村时牵回来一头大黑骡子，骡子上斜坐着一个羞羞嗒嗒的美人，美人后面谣传说还驮着一麻袋银元。后来他与那美人成了亲，那女人最后成了小龙他婆。小龙他婆不一般，她居然识字，样貌清秀，浑身上下干净清洁。她讲话轻声细语，不卑不亢有教养，与惯于天天洗刷缝补的普通粗笨农妇不同。可能文化基因缘故，小龙从小就是学霸，成人后考了博士。玉林爷素日对我青眼有加，我深以为傲。凡是下雨天，我最先赶到他家门洞里占座位，认真聆听他讲诸葛亮借东风和七摛七纵孟获。
上初中后盛行武打电视剧《霍元甲》、《再向虎山行》，我习武之心日盛，央求在宝鸡做翻砂工的舅舅帮我做了一对哑铃。经过日常不间断练举，饭量大增，我的身体奇迹般好起来了。我在学校读书成绩一般，但作文出奇优异，深受老师同学喜爱。初中毕业后乡里众乡民前赴后继去新疆克拉玛依打工。舅爷家三叔是个泥瓦工，他每年去新疆10个月，每年可挣回1.2万，在当时确是一笔巨款，比公家干部都挣得多。父亲艳羡，回来劝我学泥瓦工，以后出门也有个好钱程。不想我第一次忤逆拒绝了父亲，并且言辞凿凿态度坚决。这时父亲己难以说服面前这位个头和他一样高，个性己有些倔强叛逆的儿子。仁厚的父亲想了想妥协了，让我上了高中，后来还供我到西安读了两年大学，开拓了眼界。不过，无论我走到那里，小说书始终伴随着我的左右，以期从别人的故事中获到启发，抑或是为了抚慰青春愈加孤独寂寞的心灵。
以后我的路有一段时间充满迷茫，从学校毕业以后一直没有门路找到工作，那时只有建筑工地频频向我招手示好，于是我无奈去了南方谋生。尽管期间遭遇了不少困难，甚至于肚子上大年三十晚上在医院被开过长长的口子，可我数十年从不退缩回头。现在虽没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困顿，有了小康的迹象。父亲曾在我家头门镌刻了四个行书大字“贵在自立”，这也暗藏着他对我最低层次的希翼。显然在文学的照耀下我充分做到了，为此父母深感骄傲。
细想一下，读文学书到底有什么用呢？我说不好。历史书上的大贤曾言：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 !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读书，短期内不能让人得富贵或享大名，但长期坚持读书可让一个人获得静气和远见。喜好文学书籍，腹内悲喜故事多，遇事好歹有个参照系，因而内心强大，不会人云亦云，懂得客观思考和判断，甚至可以趋利避害。这种静气和远见可以慢慢促使一个人从懦弱走向勇敢，可以让一个人在穷困时获得心灵慰籍，更可以让人们在人生得意时保持清醒与谦逊，始终拥有一颗强大无惧的灵魄。读书的过程中，读书之人可以自觉受到美学教育，可以获得与这个世界和睦相处的方法，可以抵制滑向堕落的深渊，始终有一颗年轻洁净的心灵。胸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可以赢得朋友的信任和欣赏，也懂得欣赏别人，气场胸怀要宽阔一些，这样行走屹立于世间，倒也无人小觑。
人生苦短，区区几十年。读书多的人心灵丰富充实，倒比普通人多了一份难得的持重与从容不迫。个人是否能成为一名作家，倒不是一件极其重要之事。多读文学书挺好的，开卷必有益，此等自由自在之趣事，我们凡夫俗子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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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对长期以来支持和关注『时光捡漏』读书会的企事业单位和广大读友表示衷心的感谢，读书会因你们而美好，凤翔因读书会而更具文化内涵！让我们携手并肩，为共同开创凤翔文化事业的美好明天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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