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舟平 | 王继芳爷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关中西部农村，生活着一位光棍老汉、五保户，名叫王继芳，这是现在我根据记忆中名字的音调写出来的，也许老人当时的官名不是这两个字，但姓王是肯定的。
我那时正值童年，俗话说：“三岁记老！”何况我早已超过了三岁的年龄。老人很不喜欢我们这些娃娃伙叫他“王继芳爷”，我清晰记得老人曾半笑半怒地对我们说：“崽娃子，叫了王继芳就甭叫爷，叫了爷就甭叫王继芳！”但我们依然当面或背地叫他“王继芳爷！”因为依照我们村的习惯：爷爷奶奶辈老人的名字是不能直接叫出来的，称呼时要在他（她）长孙名字后加个他（她）爷（奶）两字，比如栓娃他爷、秀秀她婆（奶奶）。王老汉光棍一辈子，自然无子孙，所以我们只能叫王继芳爷了。
王继芳爷的年龄在六十岁往上，高个，清瘦，留一撮山羊胡子，经常穿一件干净的对襟黑褂、白衬衣、黑大裆裤、黑布鞋。不知是爱惜衣服还是勤洗，显然，衣服是他自己洗的，反正在我印象中：老人衣服虽旧甚至常有补丁但非常干净，这与当时大多农村老人不修边幅，衣服脏兮形成鲜明对比。他给我们讲《岳飞传》、《三国演义》等故事或看书时老戴一副圆砣石头眼镜，还常常给我们冰糖和洋糖吃。在我们村他属于识文人（有文化人），说话和气，从没见过他发脾气，还会给人看病开药方，但从不收费，好多人过意不去，就给他送些白面馒头、点心、水果糖之类小食品，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这些东西极其稀罕，王继芳爷从不吝啬，常将这些东西分享给到他家的客人尤其孩子，村民都很敬重他。
对我印象最深的是王继芳爷吃饭的事：他做饭手艺好，谁家过个红白事，他被请去当大厨，但从没听过收过啥好处。他擀的面条又长又筋，经常给我碗里拣面条，好吃极了。他很讲究，几乎每顿饭自己做好后、吃饭时要端一个摖得很亮的木盘子，里面放有油泼辣子、盐、醋、蒜泥和菜，放在他家门口，然后在靠近盘子的地方坐上板凳，端起碗细嚼慢咽、不紧不急，这当然是那时大多农村人吃饭的习惯，所不同的是大多数人圪蹴在家门口狼吞虎咽般吃饭，而他是坐下吃饭，吃饭速度又极慢，村里人背过他说：“一个人不嫌泼烦，把那盘子端来端去！”但他依然如此，吃饭时把盘子端出来，吃完后又自己端回去，雷打不动，看不出有厌烦的样子。他家与我家邻居，住的是生产队的公房，独院，没有头门，院子不大，他天天清扫，房间虽只有几件简单家具，但摆放整齐、恰当，摖得裎亮，炕头的书摞得齐整，炕上老铺着雪白的单子，土脚底经常扫得干干净净。我和哥哥、姐姐们常喜欢去他家玩耍，一是缠着他讲故事，二是为了惦记他放在柜子里的好吃的，王继芳爷每每对我们很大方。
王继芳爷吸水烟（一种用水烟袋吸烟方式），当时大多农村人抽自制的旱烟叶子。我们最喜欢看他吸水烟，先含水在口里，吸烟时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像鸟叫一样好听，接着烟云缭绕，空气里弥漫着很香的烟味；水烟袋很好看、很奇特，很趣味，大约是黄铜做的，吸管弯而细长。我们常见他饭后、看书时和给我们讲故事时吃水烟。
他单身的原因，后来听我母亲说是因为家穷、弟兄多、家口重娶不起媳妇，他原本不是我们生产队的人，是合作化时从外队分给我们队的。在当时，农村光棍老汉还真不少，我记得我们村还有一个光棍老汉也姓王，五保户，我们叫他“王杠”，这是外号，真名似乎没人知道，年龄和王继芳爷相仿，因为脾气暴躁，所以外号“王杠”。这位“王杠”老汉就没有王继芳爷那么令人喜欢了，生活邋遢，我们也曾去过他的家：又脏又乱。还动不动冲我们这些娃娃伙发脾气，村里人大都和他吵过架，所以，人见就躲。
王继芳爷是啥时候去世的，我已记不清了，大概是在我小学毕业以后，据说活了七十多岁，这在当时已算高寿了。他患病后好多人去看他，我母亲还给她端过饭，后来听说有个远方侄子把他接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现在，我老想：在那个物质和精神匮乏的年代，王继芳爷独身一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但他仍然热爱生活，不将就不凑活，安安静静，不怨天，不焦躁，很舍得，爱帮人，有闲情，有逸致。他用看书、用他的手艺、爱好打发时间，排遣寂寞、孤独，将贫瘠、单调、枯燥的单身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受人尊敬，这在当时极左思潮弥漫的社会氛围下很难得，不像“王杠”老人，性情急躁，邋遢一生，人见人躲。
王继芳爷如果活着，现在应该一百二十岁左右了！我至今仍忘不了他，很敬佩他。我认为他虽单身，但一生活得值。
2018年10月12日
作者简介：杨舟平，陕西凤翔人，凤翔县法院高级法官，宝鸡市作家协会理事，凤翔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获市以上文学奖项数十次，著有散文集《情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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