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无疆 | 母亲的秘密
我的母亲去世了。
堂哥通知我赶快回来,说母亲的状况不好。当我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她已停躺在冰冷的棺材挡板上。几乎在没有哭喊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瘫倒在地上。有人扶我起来,我终于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我在颤栗中靠近她,她的手已经冰冷,但面容安详,仿佛在微笑,却再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与我说上一句话。我又一次瘫倒下来,额头碰到棺木,血水喷薄而出,棺木和地面便有血光淋淋。我在极度悲伤中昏死过去,被人抬到炕上,挂上了点滴。
一屋子的人都在流泪,有声或无声的哭泣弥漫在我的周围。大姑早已过来,她摸着我的心口说:“别难过了,你不能倒下,你是长子,一屋子的人,还等你拿主意呢。你娘走得突然,大家都难受,都接受不了,但,事还要过呢!”我挣扎起来,浑身酥软,没有一点力气。孝服已经缝好,穿上孝服,我跪在灵堂,泪眼朦胧地烧纸钱。脱了孝服,又去请先生,勾穴位,买东西。
母亲安详地走了,走得那么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征兆,让我们都无法相信这是真的。而事实是,她真的走了。我在极度悲痛中安排她的后事。母亲带着所有亲人的悲伤离去了,包括那个她坚守了一生的秘密。
是的,母亲有一个秘密,她一直怕我知道,现在,她终于可以放心了,永远地放心了。我知道那个秘密,也完全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
那一年我从工厂出来开始搞装潢,有人介绍了邻村的一户二层楼,让我去做铝合金门窗。母亲得知后,一反常态,劝我不要去做。我觉得奇怪,有生意为何不做?母亲的阻挡很坚决也很慌张,我一再问她,干嘛不做,她又说不出为什么。我没有想太多,还是带着人去了。
那天下午正在院子里干活,来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她走到我跟前,交给我一封信:“叔叔,这是我爸给你的。”她把信给我,转身就走了。我去了一个无人的房间,打开了这封信。这封信,让我震惊,让我目瞪口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惊慌,明白了她为什么要阻挡我来这个村子。多年来她苦心把守的一个秘密,就被这一封信瞬间揭破。
这个村大多姓赵,就像我们村大多姓刘一样。刘家有三个女,一直想要个儿子;赵家有三个儿子,一心想要个女儿。刘家的大姑嫁到赵家,大姑知道娘家的期盼,也知道赵家的念想。两边一拉合,期盼也成了,念想也成了。刘家用三女儿,换了赵家的三小子。那个换来的小子就是我。我是赵家的骨肉,我又是刘家的儿子。我在满月的时候就离开了赵家,我在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姓刘。
多女的母亲终于有了一个儿子,她是何等欢喜。那些年的艰苦我几乎没有印象,印象中我没有受过任何委屈。有好吃的先给我,姐姐们不能动;她们的衣服经常穿旧的,我在过年时却常常有新衣。走舅舅家时,母亲会常常带着我,姐姐们却在家做家务。即使在上学时,我已上了二年级,二姐才上一年级,因为她要帮家里劳动。我曾打得二姐流鼻血,她也不敢还手。姐姐自然不敢打我,即使我哭了,母亲也会怪罪姐姐,是她们没有照看好我。小时候我爱哭,麻娃的外号河两岸都知道。爱哭是爱哭,学习却不赖,年年得奖状,这让母亲很是满足。那些年父亲在外工作,家里缺劳力,大姐二姐先后都缀学去挣工分了,而我一直在上学。
在家里我一直享受这种偏爱,却从来没有想过是为什么。我以为这一切都很正常。
这一封来信,告诉了我偏爱后面的秘密。我是换来的,不是母亲亲生的。自从我来到刘家,我便成了母亲多年来祈求的夙愿,几个女儿都没有一个儿子重要,在她的观念中,有了儿子才可以传宗接代。我的到来让她如愿以偿,她一定要保守关于出身的秘密,那个秘密绝对不能让我知道,她唯恐我受到伤害,我们的母子感情受到伤害。
信写在作业纸上,密密麻麻六大张。这是赵家老大写的,那个女孩是他的女儿。如果当年没有换掉,他应该是我的大哥,我就是他的三弟。而现在,我对他没有一点印象,我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一个农村人,洋洋洒洒地用几张文字,给我讲了一个传奇般的故事,而我就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我仿佛看懂他叙述的艰难和相认的渴盼。
但,我不能够。
母亲用她一生的慈爱坚守的这个秘密,我,会一直坚守。我会隐瞒这封信,隐瞒它带给我的慌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甚至会用故意的任性与她斗嘴,让她明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她的儿子,是她用血肉和爱养育起来的儿子。我在那个村子干活,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去赶庙会,我会给她钱。她身体不好,我会陪她去看医生。我和她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她会很开心,指教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哪里知道,其实我心里有数,嘻嘻哈哈是我故意装作长不大的样子。
我长大不长大,她都是最牵挂我的人。我工作了,她特别高兴,一回家,就换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她知道我在家时没干过家务,就说,不会洗衣服,攒多了就背回来,娘给你洗。我说,早就学会了。每每想起她的这句叮咛,我就泪目。工作后,我一直不安心,想调动,善良的母亲常常会去求神问佛,看我什么时候会有动静。我的不安心,让母亲操碎了心。她用她的信仰虔诚地为儿子祈求,她相信那些纸钱和香火一定会铺就我调动的路。而我,最终没有调动,却选择了自谋出路。母亲的担心越来越重,我常常看到她眼里的落寞和无助。我在无序的状态中折腾,我的起起落落牵动她所有的神经。就像史铁生在地坛摇着轮椅,母亲偷偷寻找的眼神。每个人的境遇也许不同,但我相信天下母亲的爱绝对是永恒的,忘我的,真诚的。
在这种真诚的母爱面前,我必须保守那个秘密。十月怀胎,生育不易。十年寒窗,养育更不易。在我所有的感知系统里,爱的课题都是母亲给与的,生的记忆早已忘记。在那个村子干活的某一天,我在主家的劝说下,去看过我的生身父母。夜色已深,生母给我让座倒水,生父说:“他是谁?”生母说:“还会有谁?”我说:“身体可好?”生父说:“还好,就是耳朵有些背。你呢?”我说:“好着里。结婚了,也有娃了,是个儿子。姓啥都好,不用操心。”
这是唯一的一次见面,彼此都很陌生。见了一次面,也算了却了生父母的心愿,也给了那封信一个圆满。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我忘不了母亲慈爱的目光和对我的规劝,我不能在回避了那一束目光之后,做一些让母亲担心的事情。
母亲的宽厚仁爱,不仅恩泽了我,也恩泽了更多的人。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舅舅家曾经有马有大车有造纸坊。外婆去世很早,我从没见过。外公去世时 大舅在外工作,二舅三舅还年幼。母亲常常带我去舅舅家,给他们洗衣服缝衣服缝被子,洗头洗脚,一直到操心给二舅三舅定了亲结了婚。舅舅们常常来我家,帮忙干家务做农活。
在我家,父亲兄弟两个,还有四个姑姑。家大也穷,后来就分家,分家时把姑姑也分了,四个姑姑,大伯家两个,我家两个。在大伯家的两个姑姑,常常被打骂受气,婶婶嫌她们挣不了工分还要吃饭。两个姑姑哭哭啼啼,来我家的窑洞不走,要母亲收留下她们。母亲看姑姑们可怜,就说,那就过来吧,有我一口,就有你们一口,你们一个也不会饿着。母亲教姑姑们做针线活,干家务。姑姑们慢慢地学会了画窗户、绣花、纳鞋垫、做饭,也慢慢下地劳动,可以挣工分了。这时候,婶子要想她们过去,姑姑却一个也不想。就像在舅舅家一样,母亲照看着姑姑们一个个出嫁。姑姑出嫁时一个一个给母亲跪下,哭得特别难过。
到我们姊妹几个,也都是母亲一手拉扯。父亲常年在外,农活家务基本顾不上。姐姐们在母亲的历练下,都成了做女红和做家务干农活的好手,出嫁后邻里和睦,孝敬公公婆婆,外甥们也都一个个很出息。而我,也在一番折腾之后,渐渐稳定下来,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事情。在同一年,弟弟妹妹和我都有了孩子,而且都是男孩,母亲高兴至极,满足至极。她不知疲倦地为里孙外孙操心,比年轻人还精神。曾经为了一个儿子,让母亲煞费苦心。如今却里外来了三个孙子,都是牛牛娃,母亲怎能不高兴?我相信母亲一定是个有佛性的人,是她的宽厚为人,是她的善举善行感动了佛,佛才让她露出了微笑。
本想着好日子刚刚开始,母亲却突然撒手而去。就像天塌了一样,我在相当长的时间缓不过神来。我不能接受也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我有时候会在半夜惊醒,悲痛欲绝,希望这就是一个梦,梦醒之后,母亲还会回来。
可当我跪在坟茔前一张一张烧着纸钱的时候,我不得不明白,母亲是去了,世界上那个最爱我的人是去了。她是佛最真诚的弟子,她一定是被佛召去了天堂。那一年她59岁,她带着最美丽的容颜去了,我的伤痛永远定格在1999年的春天。
作者:行者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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