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义 | 戌狗岁末忆过年
“儿子,准备准备,咱们一会儿到街上给你买过年的新衣服。”妻撩起门帘对房间里的儿子说。
“噢,知道了!”语气顺从而平静,却丝毫没有妻期待中的喜悦。
妻向我努了努嘴,眨了眨眼睛。我想说点什么,但只是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坐在沙发上我盯着电视,慢慢地听不清播音员在说什么,记忆的洪水汹涌而至将我淹没。
“娃娃爱过年,他爸没个钱”,这是錾刻在我脑海里对小时候过年的不灭印象。过了“腊八”我就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而父母脸上的愁云越积越厚。九口之家,七个孩子都在长身体,吃起饭来如狼似虎。仅应付平常的温饱就已经让父母捉襟见肘,更何况到了过年的时候,光孩子的新衣服这一项就够让他们头疼的了。平日里倒也罢了,老大的衣服穿一段时间后实在短小得不能再穿了就洗洗改改让老二穿,以此类推。孩子们都眼巴巴地盼着全年里唯一能穿上新衣服的机会到来,再说还要走亲访友,过于寒酸让人笑话。这个时候总能看到父亲咬着烟锅吸一口烟叹一口气,且春节越临近叹气的声调越长,次数越多。总是忽而某一天我会发现猪圈里准备过年宰杀的大肥猪、刚满月的猪仔或是几只正处于产蛋高峰期的老母鸡连同很长时间才积攒起来的一篮子鸡蛋不翼而飞,随后母亲在胳膊底下夹着一卷布料而回,领着我们找队里的裁缝量尺寸、做衣服。很多时候都是除夕夜了,我新衣服的扣子还未缝上。看着我焦灼的眼神母亲安慰说:“你睡,我给你缝,保证大年初一让你穿上新衣服”,我这才心有不甘地睡去,还不忘叮嘱母亲“钮子缝好了把我叫嘎。” 母亲微笑着说:“能行,你赶紧睡。”我总是一觉到天明,发现母亲早已起来做臊子面去了,缝好的衣服不知何时套在了棉袄上,在被窝里暖得热烘烘的。
手头拮据,父母必须精打细算能省就省。父亲过年时只买门神、门旗,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对联不用买。爆竹也仅买五串:大年三十贴完门神放一串,剩下的四串分配给了正月初一生火迎祖先的时刻、大年初五、初七和正月十五。二哥和我特别羡慕别人家过年时贴花花绿绿的年画和男孩子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鞭炮。他们将一整串拆成一个一个的零散鞭炮装在口袋里,左手捏着一根点着的香,边走边用右手拿出鞭炮点燃扔到空中或地上听炮的脆响,比比谁扔得高谁的声音大。有时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潜到几只悠然踱步觅食的老母鸡后面,将点燃的爆竹扔到她们中间,几乎在炸响的同时老母鸡惊得猛地双脚一跳,扑腾着双翅拖着踉踉跄跄的身子一路 “咯咯”而去,男孩们在后面笑得前仰后合。父亲没有余钱让我们买年画和供我们玩耍的鞭炮,二哥和我每次从年初就准备了一个罐头瓶,将平时积攒下的硬币投到里面,有事没事倒出来数数。怎奈父母通常就不怎么给我们零花钱,一年下来里面的钢镚屈指可数。到了年关哥和我就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旧塑料脸盆、废书烂纸、胶鞋布鞋、猪牛鸡猫的骨头、漏水的铁锅……两个人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弄得跟土猴似的,将能收集到的废旧物品分类整理、捆扎。若收获不尽人意,村庄东边沟里大家扔废物的土桥两侧就成了我们的第二战场。二哥和我提着襻笼、背着背篓吭哧吭哧地将战利品运回后院,然后就竖起耳朵急切地盼望听到有自行车的响声自远而近,同时伴着怪异而悠长的“收破烂啰!”的吆喝声。目标刚一出现,我们就如旋风般背起废旧物品一冲而出,在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之后,沉重的破烂换成了几张又轻又皱的毛票。哥小心翼翼地装在裤兜里,拿上玻璃瓶中的硬币和我一路小跑到供销社。供销社的柜台上顺拉着一根铁丝,年画用夹子固定在铁丝上面,图案有伟人英雄、山川美景、戏剧故事、鸟兽花卉……题材众多,规格不一,让人眼花缭乱。画挂得很高,成人观看尚可,哥和我只能看见图景,即便是踮起脚也看不清年画右下角细若蚊腿的价格。千斟万酌选了一幅中意的年画,一问才知道价格高得离谱。于是怯生生地一张挨着一张问,多半在售货员鄙夷而不耐烦的口吻中买下两三幅,谨慎地卷好后再给每人买一串价钱合意的鞭炮,随即哥俩撒开腿一路狂奔,把它贴在家里墙壁最显眼处,满脸的自豪。
过年的准备繁杂漫长:挖白土、扫舍、拆洗被褥、蒸馍、砍柏朵……在众多的活路中我最得意的是贴窗花。按理说这是女孩子的任务,让一个男孩子来完成连我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这纯属意外。上五年级时,临近年末我偏着头看碎姐糊窗花。中途姐有事外出,走时怕好动的我毁了她的劳动成果,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甭动她的东西。我一边假意答应,一边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她前脚一出门,我就照猫画虎地贴了起来。姐回家以后大吃一惊,随即告诉了母亲。从此她就被“抽调”协助母亲干别的家务活,我“堂堂正正”地接替了这个任务。为了完成好这项“神圣”的工作,我几乎看遍了村里和亲戚家的窗子。我发现一个窗子八八六十四个小格子上粘糊的整体图案主要分为三类:小八卦、中八卦和大八卦。将红绿纸剪成正三角形,拿剪好的红绿纸各一张用浆糊将它们粘接后就形成了一张比窗格子稍大的正方形拼接双色纸,然后将这些拼接纸按预定的图案一窗格一窗格地粘贴。一般糊完后,拼接纸的红纸部分在整面窗子上会构成一个倒立的正方形。仅在最中间的四个窗格形成的倒立红色正方形图案称为“小八卦”;红色正方形的四角抵达最外沿窗格子的叫“大八卦”,介于两者之间的是“中八卦”。红色方形图案粘贴完成后,再用印刷在半透明白纸上的窗花来贴糊其它的窗格。窗花是一图一对(相同图案的窗花往往是一对),将同图案的一对窗花对称地贴在相应的窗格子上即可。为了美观大方别出心裁,家里除厨房外的三个窗户我总会用不同的构图方式完成。还往往在每个窗户空出一对窗格子来布置能迎风而动的悬吊彩葫芦,这有点类似于装饰新房天花板用的拉花中附带的红色纸灯笼,只不过是它的微缩版。先用彩纸制作小巧可爱的纸葫芦,在糊预定悬挂纸葫芦的对称窗格时,将窗花对折,剪一个比已经做出的彩葫芦稍大的空缺,将窗花摊开贴在窗上,再用彩线将做好的葫芦吊在窗花葫芦形的空缺处就大功告成。稍有微风葫芦就会欢快地左右转动,恰如飞旋的芭蕾舞少女的衣裙。葫芦谐音“福禄”,寄托了我的一家人满满的祝福。
有一年我发现买的窗花竟然少了一对,望着空荡荡的一对窗格我一筹莫展。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自己动手画一对呢?说干就干,拿起铅笔和残缺不全的蜡笔临摹彩绘。夜幕降临,当屋内的灯光将五彩斑斓的图案投射到充满喜气的院落中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和自豪。此后,我每年故意留出一部分窗格将自认为满意的图画粘贴上去,把它变成了一个展示自己绘画成果的版面,等待家人和亲戚乡邻的表扬。
荡秋千绝对是过年期间为数不多的将锻炼和娱乐合二为一的活动。粗壮木头搭起的支架高达十几米,如手腕般粗的水车链子代替了绳索,坐人的木板厚实牢固。一有闲暇,那里总围满了跃跃欲试的嬉闹孩子。有时孩子们都急于先试互不相让,于是木板上吊了一堆头上冒着热气的小顽皮在空中飘来荡去,活脱脱一群齐天大圣麾下的“孩儿们”,叽叽喳喳闹个不停。间或有淘气包在荡秋千时由于过分用力而挣断了布裤带,裤子瞬间滑落到脚跟,引得下面一阵哄笑。秋千还未停稳就急急忙忙从上面一跳而下,勾着头红着脸,双手拎着裤子一溜烟跑向家门口,躲在家里几天羞于见人。
看着别人荡秋千我也眼馋,逮着个空爬到座板上模仿大孩子荡摆,怎奈不管如何用力,秋千只是在原地打摆旋转,正如一头支使不动的犟驴。三姐是队里有名的荡秋千高手,我就死乞白赖缠着三姐让她带我,被缠得实在是不耐烦了她就问“你不怕?”“不怕!”回答得斩钉截铁。“那好,秋千荡起来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松手。还有不要告诉爸妈,他们会骂我的”。“没问题!”我庄严地点了点头。三姐抱我坐到木板上,她面朝我双脚踏在我的两侧,站在秋千上身子一猫一伸开始有节奏地发力。起初我觉得身如飘羽,惬意美妙。随着秋千越摆越高,我看见对面的窑洞风驰电掣般地向我冲过来,又急速地退去。耳边听不见了喧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我头晕目眩,惊恐地闭上了眼睛,下意识地双手紧紧抓住铁索,大喊“姐,我害怕!”不知三姐是玩在兴头上还是被呼呼的风声遮蔽了双耳,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呼喊。似乎经过了一个世纪,秋千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被抱回地面时我头重脚轻差一点栽倒;全身发冷,这才发现衬衣被冷汗粘到了身上。此后兄弟姐妹有时会故意对我说:“走,带你打秋千去!”我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走吧,一块儿给儿子买衣服去!”妻的声音将我惊醒了过来。在回来的路上我想:现在生活好了,随时可以买想买的新衣服,可以吃想吃的美食,天天在过年,年味越来越淡是难免的。但人的一生中一些重要时间节点多多少少还是要有点仪式感的。我下定决心从今年起在除夕夜给家人发贺岁钱时,红包里附上一张卡片,写上我的心里话,今年的应该是这样的:
妈: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完整幸福的家。过去的一年里您生活规律、身体康健,这是88岁的您给这个家做的最大贡献。儿子祝福您在新的一年里鹤发童颜、福寿安康!
儿子:你在大学里为了梦想拼搏了一年。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也勤勉认真。在校拼智商,出校拼情商。爸爸希望你在今后接人待物不卑不亢、大方得体,少用手机多锻炼,学业上有新突破!
老婆:你对这个家的贡献无须赘述,妈年龄大了帮不上忙。每次看到家里明窗净几、柜里衣物平整干净,晚上吃到家常而又可口的饭菜时,都会让我感到温馨踏实。你的相伴让我体会到了“有亲人的地方才叫家,没亲人的只叫房子”的真切含义。愿你健康舒心,让我陪你一起慢慢变老!
—作者简介—
李军义:西街中学教师,70后。爱好文学,尤喜散文,闲暇时间动笔记下自己的小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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