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凤翔师范——曾经冠绝三秦的学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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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关慕雪(来自豆瓣)
****** 远去的车轮 ******
1901年10月6日,农历辛丑年八月二十四,萧瑟的秋风带走了关中平原上持续已久的暑热。一支队伍告别西安城的护城河,从东面的城门鱼贯而出,这距离他们从这城门楼子鱼贯而入正好一年。队伍的目标是千里之外的紫禁城大清门,三个月后,他们将抵达那里,完成一个帝国最后的风光。在这支队伍出发前的一个月,也就是这一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一个决定国家未来命运的叫做《辛丑条约》的文件刚刚被帝国的大臣签上了名姓,署名的墨迹尚未干透,不甘的气息弥漫其中。
当这支队伍在历时三个月的奔波之后,抵达帝国首都的时候,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如期而至。人们似乎忘记了这座城池不久前所经历的劫难,墨迹纵然尚未干透,但百姓对庙堂的信心早已死去。落后挨打的苦楚刺痛着这个国家里的有识之士们,痛定思痛,新式教育在精英阶层里作为拯救帝国的最后一根稻草成为最广泛的共识。这是1902年,大清光绪二十八年,今天雄踞中国大学排行榜一百强的多所极具影响力的现代化大学均肇始于此。
1902年,太后西逃回京的烟尘还未散尽在古都西安,圣上举办新学的旨意还没有来到这片曾经给予他庇佑的厚重土地。在这座古都西北方向一百多公里之外,另一个在更久远的历史上被秦人作为首都的雍州故地,时任凤翔府知府傅世炜正在书房中踱步,思虑再三,他决定将凤翔府内用来研读四书五经的凤起书院改办为新式学堂,时名凤翔府中学堂。这个在当时只有数亩大小的方寸之地即成为后来享誉西府的“凤翔师范”报国梦想开始的地方。“凤师”这一影响深远的学府由此踏上了历史的征途。
“凤翔师范”自肇始以来,坐拥周秦故地的富庶,发展极为迅速。在官府与乡绅的鼎力支持之下,十万两白银很快筹措,三年之后,土木大兴,耗时一载,一座冠绝三秦的学府拔地而起。这是一座园林式的新式学堂,学堂从其正门到分散其间的各处舍宇,均由“穿廊”相互贯连而通,步履其间,头不顶天,脚不沾土。学堂雄立雍州,声名速播三秦,无论其规模、建筑、设备、设施,还是其宏阔、典雅、教风、学风,均传为全省学堂之冠。立校以来,学堂秉承“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宗旨,躬耕在这座当年苏轼主持修建的“东湖”之侧。一座一时无二的园林式学府内,西府学子已在一张张书桌前开始了对国家未来的想象,一切都是那样的欣欣向荣。
然而,家国多舛,一隅难安。当时间的指针来到了西元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了。一时间,九州雷动,烽烟四起,兵灾所及,寸草无留。“凤师”历史上最美校园蒙难其中,消失在一片火海之中,自此荡然无存。学校在战火中流离失所,数次易址办学,薪火不灭。曙光在1949年出现,半世纷乱归于一统。这位坚持了近半个世纪的教育守望者,回到了她梦想出发的地方。及至其百年校庆之际,这座偏居关中西府的百年名校被教育部中师标准化建设联检团赞誉为全国“农村一流师范”。历百年而风华不减,这也只是她俊美面庞的一个侧影,“凤师”更深刻的影响力早已深入西府百姓的心中。她的故事,一头连着国家,一头连着万家。她得这方水土滋养,她更滋养了这方水土。书声朗朗,她是一个写满故事的地方······
******乡村里的守望者******
1986年5月的一个傍晚,太阳刚从西边的山顶没下,被炙烤了一天的周原大地散发着泥土特有的余热。一辆二八式自行车沿着凤翔通往宝鸡的县道上缓缓地行进,一路上吱吱作响。一个年轻人正奋力地踩着车蹬,路边是麦地里窸窸窣窣的虫鸣。夜晚的幕布徐徐拉开,远处的秦岭渐渐消失在这广阔平原的边上,不做声响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坠在无垠的幕布,听这一原的寂静。
这个用力踩着脚蹬的年轻人就是我门子里的一个舅舅,他是我外公兄弟的二儿子。这样的日子,在这一年对他是一种人生的幸福。他刚刚从凤翔师范上完课,往家赶,明天一早他还要给村里小学的孩子们上课。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特有现象,这样转动着的自行车远不止这一辆。那偶尔拨动的铃声成为周原大地夜晚最动听的声音。而拨动这铃声的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民办教师。他们像萤火虫一样将光亮带往这土地的角角落落、沟沟坎坎。
这一年,中国的改革正如火如荼。希望和改变总在发生。这一年开始,凤翔师范为西府地区的民办教师打开了一扇改变命运的大门,在全地区针对民办教师举办了民教班。考上的学生在经过严格的学习考核之后发放文凭,就能吃上皇粮,从民办教师变成有事业编制的国家人。民办教师在今天可能已经成为一个被大众遗忘的群体,但在相当久远的历史里,他们是中国农村基础教育的脊梁。在国家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里面,相当多的农村高中毕业生因为家境的原因在学业无以为继的情况下,回到村里做一个拿工分的民办教师成为他们至高的人生理想。就像路遥笔下的孙少平一样,农村中相当有能力的一批人走进了课堂,成为乡村基础教育的一件幸事。
我的这位舅舅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一个同样优秀的哥哥在他之前考上大学,得到有正式工作的外公的资助实现了鲤鱼跃龙门。到他这里,家里实在已是无力供养。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能发出光芒来,他就这样靠着自己的勤奋与努力,在每天骑着自行车数十里的奔波之后,成为了一名公办教师。此后从村里的小学调到公社的文广初级中学当校长,而后又调到另一所乡村高中当教务主任,最后终于调入全县最好的县一中直到退休。凤翔师范这所学校改变了一大批在艰深岁月中奋斗在自己命运里的农村青年的命运,舅舅只是其中一个缩影。被她所改变命运的这些成长在国家最艰难时期的农村青年们,用他们的青春和热血托起了整个西府地区大量农村学校的未来,为更多的农家子弟日后走出农村提供了教育上的希望。他们是乡村教育的守望者,“凤师”更守护了这批守望者的希望。一所学校的设立,在于人才的培养。一所优秀的师范学校就像军中“黄埔”一样,培养人才的人在这里被赋予能力和使命,从这里走向四方,为更多的人带去改变的希望。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凤师”是西府地区当之无愧的学府。
******那年曾做“凤师”梦******
进入到上一世纪八九十年代,“凤师”的声誉达到了历史的鼎盛。在西府地区百姓的眼里,谁家孩子考上了这所学校,有着考上清华北大一样的荣耀。今天的孩子很难理解这件事,但它确实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就像整个国家缺衣少穿的生活,曾经真实地存在于每一个走过那段岁月的人身上一样,即便新生代觉得那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对未来的影响才端倪初露,一切都还在路上。从高考来讲,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录取率都非常低,七八十年代的起步阶段,连同大专在内不超过百分之四,一个县几乎没几个能考上大学的。这样的情况意味着超过百分之九十的高中毕业生不得不为自己的未来有一个广泛的担忧,尤其在中国农村地区,更为贫困的现实让高考这条路成为了更渺茫的想象。但国家的发展确实急需大量人才,于是初中专制度造就了一个多快好省的竞技场。一个初中毕业生通过初中专考试,在三年的深造之后就可以端上铁饭碗,享受到跟大学毕业一样的工作分配。这无疑为成为这个贫困人口占大多数的国家里,一个让百姓拍手称快的制度设计。在这样一种国家体制之下,考上“凤师”意味着有各种国家补贴帮你抵挡来自学习之外的种种生活之压,考上“凤师”意味着你从一个农业户口变成了吃公粮的城镇户口。不仅于此,你可以在这个意味后面补上一连串人生的荣耀。正是这样的荣耀让“凤师”这座学府成为一个极其难考的学校。凤师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成为相当多农村孩子学习上的一个梦想之地,而能够进入这座学府深造的必定是那一届学生里功课最为出类拔刺的一拨人。她一方面改变了进入这座学府的青年学子的人生路径,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年轻人中的精英在这里做三年锤炼锻造之后,将承担起西府地区大量农村学校的教育重任。最有希望和能力的一批年轻人承担起一个广袤地区哪怕生长于再偏僻的乡土里的孩子们走出大山走出农村的希望。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对于一个地区民生的影响力是百年大计,这些从“凤师”出发,撒遍沟沟坎坎的青春年华,历史会对他们的贡献留下难以抹去的一笔重书的。
****** “我们都是凤师人” ******
1999年8月19日,西府大地,阳光温润。从虢镇开往凤翔的班车上下来三个人。他们带着铺盖被褥沿着秦凤路走着,不远处的“凤师”大门口人声鼎沸,如过年一年的喜气在空气中弥散。这一天是“凤师”开学报道的日子,又一批新面孔从周边各个县城汇聚在这里,开始了他们崭新的求学岁月。这三个人走进了这座古朴的校园,他们是我的父亲,我的妹妹,还有正在读高中的我,我们是来送妹妹报道的。
这一年的中考,妹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凤师”,这成为这一年全家最高兴的事儿。之所以说优异是有根据的,已经调到县一中的舅舅去教育局查过成绩,妹妹的中考成绩在全县前三十名里。舅舅说父亲偏心。让儿子上高中不让女儿上高中。他对于妹妹上中师这件事是深为惋惜的,身为家里的老二的他当年也有过类似的无奈,所以他更能感同身受。他在高中任教,深知妹妹这样的成绩上高中考个重点大学没什么问题。
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于一个一辈子务农为生的农民,他能做出怎样的选择呢?很多时候他是无从选择的。这一直也是我心里一个痛的地方,但在那样的世事里面,很多人别无选择,包括从班车上下来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这也是后来我能从《平凡的世界》里读懂人生的现实依据,陕北高原上发生的生活,普天之下,一大茬子人用他们的人生一次次演绎。就像路遥所讲的那样“在这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和实现。生命里有着多少无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样的愁苦和感情?雨浸风蚀的落寞与仓楚一定是水,静静地流过青春奋斗的日子和触摸理想的岁月。”
不仅仅是妹妹,有更多的农村孩子,“凤师”成为他们人生道路上一个充满恩泽的地方。我的同桌董丽在妹妹之前考入“凤师”。在当初中考之后填报志愿的日子里,董丽的心绪是复杂的。任何一个功课骄人的孩子心里都有一个大学梦,但在农村的现实生活面前,很多时候懂事远比自己的梦想更靠前。家里姐弟四个,她是老大。她需要承担起大姐大的任务。填完志愿,她告诉我自己最后报了“凤师”。多少年后,我还记得她当初那种不甘心。从凤师毕业后,一个铁饭碗背后的工资成为董丽弟妹们选择高中的有力的资助。后来的时间证明了董丽牺牲自己背后换来的欣慰,也证明了这个西府农家里四个孩子的优秀。她的妹妹凭借高考总分825分这一超一本分数线两百余分的高分放弃北大外语系被北外直录(在标准分的时代,全省状元是900分,余下依此递减,一本分数线大概在590到600分之间浮动,成绩能在800分以上者全省也就几十个人而已)。家人眼里学习最拿不出手的四弟也以考取天津大学结束了家里孩子们中学阶段的学业。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关中西府地区,有着更广泛的一种存在。在一个相对还没有富裕起来的社会里,至少在广大的关中西府地区,对于数以万计的家庭,“凤师”有着极高的荣誉,她会为一个家庭赢得尊重和羡慕,更为数以万计的生在农村的青年才俊赢得人生的一个殷实出口。在西府地区广大的党政机关里,有大量“凤师”的毕业生成为单位的局长处长以及科室骨干,他们因在学校工作中的优异表现被选调进公务员系统,从更广阔的范围去改变乡土,实现人生抱负。他们不但在基础教育的领域里实现着对于国家和万家的改变,更在更为广阔的维度上对社会产生积极的影响。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那就是“我们都是凤师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凤师”就是关中西府地区人才锻造的“哈军工”和“黄埔四期”。一个青年在一个最美的年纪来到这里,完成了作为一个人材的锻造,“凤师”所给予他们的记忆是永生难忘的。
****** 恰三年! 那时凤翔曾住 ******
“凤师”对人材的培养是全面的。一个从这里毕业的学生最终要能够到基础教育最薄弱的地方独立担纲,这势必要求其综合素质必须过硬。“凤师”因着制度设计上的巨大优势,向每届学生里最好的“韭菜”送去镰刀,这些每一届学生里功课最为了得的一批年轻人聚集在雍州这座百亩大小的空间里,从知识的储备到技能的训练都将是一件必须在三年内完成的必修之课。
管中窥豹,以小见大。仅举一例,就能知道这座学府对学生要求的严苛。在“凤师”,每个学生都要过“三笔字”这一关。粉笔、钢笔、毛笔样样不落。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一个将要做先生的人,字的好坏很多时候就能在直觉上让人对其有一个基本的判断。一个拿起毛笔能够写一手好字的先生在今天凤毛麟角。“凤师”三年,在一群极为优秀的人中间,你的字往哪里放,很大程度上决定你这个人往哪里放。你觉得自己字写得好,放在一群字都写的好的人中间,你还要能持有这样的自信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就这一点来看,你准备怎么度过你这三年,每一个刚踏足“凤师”的学子,在经历短暂的考上“凤师”的喜悦与荣耀之后,紧随其后的是对自己学业规划的压力和动力。不仅仅写字,还有包括弹琴等乐器训练在内的一众关口在这三年里且等着你。不要小看这只是一所师范学校,当年的毛润之,在开天辟地之前,他的学问也只是在一所叫做“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开凿轮廓。而这所1949年后才改名“陕西省凤翔师范学校”的学府,在这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名字叫做“陕西省立师范学校”。(但凡省立师范,大多立足省会。“凤师”择隅而立,深耕雍城。这为战火年月安放一张平静的书桌创造了条件,也为日后昌平岁月里发展乏力埋下伏笔。
踏足“凤师”,要成为一个“凤师人”,脚下等待你的是学业上的精深探索。在凤翔的三年奠定过多少日后驰骋教坛的能手们的基础。从更广泛的意义回溯,每一个从凤师走出来的人心里,那三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青春值得一生魂牵梦绕。从入校军训时候欢声笑语到每次“晚讲”时的日日磨练,每一个关卡的通关都是教学本领的拾阶而上。仅就一个三笔字,“凤师”对一个学生的要求甚至是陕师大这样的师范教育国家队主力所不及的。多少接受过高等师范教育的本科生甚至研究生站上讲台,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书写下他人生第一节课的题目之后,看着那与学历不相称的笔迹,台下听课的老先生们心里直摇头。而一所居身县城的中等师范却能有这样的精准,你不能不被她培养人才的雄心所折服。多少教学上的尖子都在“凤师”的校园里留下了朗朗书声和追求梦想的足印。
三年时间很快过去,时针指向了2002年的夏天,妹妹迎来了毕业分配季。我在大学图书馆自习室的书桌前展开了妹妹寄来的书信,字里行间满是毕业的喜悦和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妹妹被分配到了宝鸡市西关原边上的一所农村学校,后来随着城市的拓展,那里成为宝鸡市区的一部分。几年之后,妹妹凭借自己积累的教学能力在选调中以优异的成绩调入市区一所非常知名的学校,那是宝鸡市最好的几所学校之一,那时她已经拿到了大学本科的学历。对于妹妹而言,多年后看过去,她的人生无疑是幸运的,她成为“凤师”分配工作的最后一届毕业生。一辆从时光深处开来的列车,即将开出她的最后一班。这一年的“凤师”也迎来了她的百年华诞。一百年,在一个地区深耕细作了一个世纪,见证过满清的暮日,历经了民国的沧桑,在崭新的时代里跨过了世纪的门槛。在这一百年里,尤其是这一百年的最后二十年里,她获得了一所学校最让人尊崇的口碑,这口碑深植在周秦故里这片文化厚重的国土之下,民心之上。
****** 最后一盏阅读灯,熄灭了 ******
从2003年开始,“凤师”这所百年名校开始了难以逆转的下坡路。而这由盛转衰实在是世事变化的大气候使然。首先是不再分配工作,这直接影响了“凤师”一脉相承几十年的学生来源,从原来最拔尖的初中毕业生转而成为考不上普通高中的一批垫底的初中毕业生。这对一所学校来讲,实在太要命了,动摇了她的根基。好酒不怕巷子深,没有了最好的材料,也就没有了好酒,问题是巷子还依旧很深。
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中国大量的中等学校跻身大学之列,一个重要的势头是趁天时挟地利而昌人和。一例如是,西安有一所陕西省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在新世纪到来的六年之前,她还是一所普通的卫校。在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了从省医专到西北医科大学的罕见晋级。原因也不复杂。同城的医学名校西安医科大学在2000年并入西安交通大学成为交大医学院,西安没有了医科大学。六年之后,这所在1994年之前还叫做陕西省卫生学校的“省医专”得天时摇身一变成为本科建制的西安医学院。又六年之后的2012年,陕西省政府决定在西安医学院的基础上筹建西北医科大学。一所普通的卫校华丽转身为西北医科大学仅仅用了18年时间,这样的运气来自于大西安身负国家中心城市的建设使命。作为国家为数不多的几座中心城市,西安市说到底还是没有一所像样的医科大学,同城的第四军医大学虽然名满天下,但那是总后直辖,与地方无关。干脆,矮个子里拔个将军,西安医学院朝着西北医科大学的方向阔步而前。一所中专就变成名字颇为吓人的西北医科大学。
并不是这个学校当前的实力能衬得起这么大名号,全在占尽了天时地利。而相比之下,在历史上享有盛誉的“凤师”则命运多舛。先是在2003年成为宝鸡职业技术学院的一部分,从此泯然众人矣。当时间来到2017年7月,凤师图书馆里最后一盏用来看书的灯熄在了这个夏天。随着最后一批学生搬离凤翔,雍城东湖之侧延续百余年的青年学子们的朗朗书声自此成为绝响。关中八景的碧波犹在,百年学堂的薪火无存。
****** 稼穑与铁龙的博弈 ******
在农耕文明时代,山水形胜是文化渊源的根本。在中国,有一座山被称为父亲山,那就是横亘东西的大秦岭;有两条河被称为母亲河,那就是长江与黄河。在关中西府地区往南的秦岭山巅,一个叫嘉陵江源头的地方,父亲山上的水分南北两路作别,一路向南注入汉江,一路向北流入渭河。汉江与渭河作为父亲给母亲的最大礼物,各居长江与黄河的最大支流,在这两股强大的水流鼓励下,长江在南国滚滚东去,黄河在北国滔滔九曲,成就历史上中国文化的南北二脉,两条“巨龙”相望入海,卓然一体,山水相依,草木丰茂,江河所至,人文鼎盛。
工业文明时代,文化演进的方式由天然形胜驱动转化为万物互联的设计之胜。如果没有近代列强叩门,这种于农业发轫的文化形态的稳定将一如既往。《辛丑条约》国人赔款四亿五千万两,时国人计四亿五千万同胞,着一人一两。后本息相累实付逾九亿八千万两,人均二两有余。《辛丑条约》葬掉了一个疲惫的王朝,惊醒了一个沉睡的民族。不甘的情绪在国士中积聚。一个广泛的共识在中国大地形成:在西方工业革命主导的新世界里,再也没有固若金汤的天险可守。江河巨龙难敌铁桥飞架,江山形胜不及铁龙纵横。新学的举办和铁路的修建成为影响今日中国格局的两大奠基之作。1902年,很多今天在国家人才培养中具有重要地位的大学开始兴办,山西大学堂、陕西大学堂、河南大学堂、贵州大学堂、湖北师范学堂、南京两江优级师范学堂,这个名字还可以更长,甚至屡遭摧毁的京师大学堂也在1902 年顺应时代重新复办。1902年民族图存的决心让中国大地上的有识之士和民众把劫后余生的银两用在了学堂的兴办。一大批大学堂中学堂由此开篇,立身莽莽周原之上的凤师与全国很多学堂一样,拥有了一个美丽故事的开始。
****** 凤凰折翅的背后 ******
几乎与此同时甚至在更早的时期已经起步的,是铁路的修建。对于铁路价值认识最深刻的是国父孙中山先生。他曾坦言,如果不做总统一定要去做铁路部长。铁路是工业化时代的河流,这条人造铁龙蜿蜒之处,人文的版图被重新划分。在没有铁路之前,石家庄真的只是一个村落,保定才是燕赵的近代都会。至今安庆人对合肥依然心绪难平,如果不是铁路,安庆这个安徽老大依旧牛气冲天。当铁路来到中原,一个叫郑县的地方落寞了不远处的省会开封,南北通衢,郑州地利一时无二。
十年前,当我来到江苏连云港陇海铁路的入海口处,站在那修建在海边的纪念亭,看着碑文我暗自思忖,原来家门后院十米外的那条铁轨蜿蜒上千公里之后来到的竟是这里。这条东西大动脉始于满清,修修停停,在父亲出生那一年才修到了它的终点兰州。民国二十一年,陇海铁路第一次越过潼关来到关中平原,在这个支撑了十几个王朝的平原上,地里的庄稼第一次见到这个新兴的事物。四年之后,一条以木头坐枕的铁轨来到了平原的最西端,当它即将告别这座平原的时候,在平原沿着渭河谷地的原下留下一座小站,种种原因这座有望修建在西府经贸及行政中心凤翔的车站最终落在那时的凋敝落后的宝鸡县。
小站的落点彻底地改写了西府地区。在秦朝还只是秦国的时候,它的相当久远的时间都是在今天的凤翔度过的。改变中国历史的商鞅变法甚至有一半的时间政令出自这里。自唐朝设立凤翔府以来,西府地区的行政中心在绝大部分的时间内都在凤翔。凤翔府甚至与上京长安、南京成都府、北京太原府、东京河南府并列为唐朝五京之一的西京。即便在上一个世纪,在陇海线到来之前,民国时期西府地区的行政中心也在凤翔。陇海线最初的规划要过凤翔,但种种原因不得已而从水患丛生的原下河道离开关中。这件事对后世影响太大了,陇海线上离开关中前的这座不大的车站结束了凤翔上千年的治所地位。在这座车站竣工通车后不久,民国西府地区的行政中心即从凤翔搬到了今天因车站而兴的宝鸡。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决心用铁路跨越南北地理屏障——秦岭,从这座当年的小小车站起步,终点抵达成都的铁路结束了蜀道之难。这座车站周围用了半个世纪发展出了陕西省第二大西北第四大城市——宝鸡。
做过秦的首都,做过唐的西京,留下苏东坡佳作《喜雨亭记》的雍州故郡,就这样看着自己曾经治下的凋敝一隅勃兴成一座现代化的城市,而有着深厚文化积淀的自己在今天中国的版图上变得籍籍无名。覆巢之下安得完卵,这座城里的著名学堂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掣肘。如果当初陇海铁路从凤翔离开秦关,直奔陇地。后来的宝成铁路也必然成为凤成铁路。宝鸡地理位置狭小不堪,虽有扼守川陇的两大铁路系统交错之利,但终究不曾如石家庄、合肥、郑州一般出脱成凤翔坐拥周原之平阔,以百年计,陕西未曾不能如四川一样拥有成都、重庆两座大城市。而身为凤翔府最高学府的中学堂将为中国贡献又一座学府。一个简单的对比,1994年,教育家郝耀东在西安办学,因为于当时情况,已经有“陕西省立师范学校”于凤翔立校多年,为加区别,新办学校冠名“陕西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半个多世纪过去,几经沿革,当年的这所学校比凤师起步晚了三十多年的师范学校已经发展今天的陕西师范大学。拥有更悠久历史和办学声誉的“凤师”却在走过115度春秋之后,不复当年盛景。衣钵无继,弦歌轻辍,校舍终弃,薪火渐灭。两相比较,令人扼腕。
凤凰折翅。时也!运也!命也!
******结束语******
在要为这篇近万字的长文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我的心里颇不宁静。莎士比亚有句名言“马,马,一马失社稷!”失掉一颗马蹄丁,丢掉了一个马蹄铁;丢掉了一个马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损了一个国王;损了一个国王,输掉了一场战争;输了一场战争,忘了一个帝国。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讲述了英帝国查理三世的史实。他在1845年波斯沃斯战役中被击败,莎翁一句话让这场战役永载史册。当年因缘际会,陇海铁路从距离凤翔二十公里外的原下走笔,这一个在当年看来并无大碍的“掉落的马蹄丁”改变了一座城的命运,一座城的改变又改写了一座学府的命运。沧海桑田,人世几何。原下是喧嚣的铁龙创造的新世界,但这一切似乎与平阔的周原无关,周原在寂静中默默地伫立在这个时代的角落。“凤师”像一个使者,曾经她带着强国强种的梦想而来,一百年的时间见证了这个国家追梦的脚步。完成了她的使命之后飘然而去,不恋凡尘。虽然美丽的开始没有美丽的结束,但这更增添了尘世对她的想念。就像《寻梦环游记》里那句经典的台词所讲“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我想“凤师”将永远活在一方人的记忆里,感念!思念!怀念!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致敬!向这座曾经冠绝三秦的学府!
秦关慕雪 己亥年正月于古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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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五,秦关慕雪,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