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 变奏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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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练唱弥赛亚，都会有浩瀚滚滚、澎湃不止的感动。

这一天也一样。

诗班为十二月的献唱加紧练习。坐在潮起潮落声浪之中，只觉心也跟着上下起伏，层层翻卷。忽而化作余波，逐梁绕转，忽又惊涛裂岸，破壁而出，直冲天庭的边缘……。

我口中忙着一字一句，眼光却忍不住顺着斜迤阳光爬上窗棂，再跨过青山白云与蔚蓝天空相遇。冥冥中只觉上苍正坐拥云堆，喜悦地倾听这跨时代的颂赞之音。

天地何其美好！

我心中轻喟。忽然，眼角扫过一小女孩的身影，快快翻一页诗谱，眼角余光仍紧跟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她，正向着台上钢琴走去。

大约是哪位练唱团员的小孩吧？我猜。

瞄着谱，数着拍，又趁着轮唱空档继续扫描她的动静。小孩与音乐？多奇妙的组合！看小孩天生对音乐的向往神态，常能牵动我心中的一丝温柔。觉得自己看到了天堂。

但是，那台阶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吃力。一阶一阶地，她蹒跚而上。瞥见她约五六岁的身形，我开始有些奇怪起来。慢慢地，她终于步上讲台，一摇一摆地向那发出隆隆声响的钢琴迎去。想是司琴快速的弹奏吸引了她的注意。

就在她笑容满面，缓缓转身面对台下之时，心中的温暖霎时一点点地冷却，太阳也不知何时在一点点地阴下去……那咧着嘴的笑容略显痴呆，那望着人的眼光透着些许的茫然……。

此时，弥赛亚歌声在我身边快速流转，我却不再能成音。原本天籁般的美妙歌声，也顿成鸣锣响钹，声声歌词落入空无。

眼前这女孩，高站台上，衬着庄严宏伟的教堂背景，呈现出一幅令人惊心不解的生命图画，是那么地不协调，又那么地不祥和。

啊！原来是个举止不能自如的低能儿！颓然放下歌本，心中默喊：为什么？神啊！为什么？是创作中的失手么？?为何会如此不幸？

身后教堂尾端传来串串孩童追逐笑闹之声，在急促节奏的歌声之中穿梭而来，显得特别突兀。我回首，蓦然发 43 34290 43 14939 0 0 2224 0 0:00:15 0:00:06 0:00:09 2841现那头一个个是灵巧好动，脸上身上皆可揣出父母五官印版，生命延续，以及不尽不竭的生命动力。

而这头的女孩，也许有酷似父母的模样，神情里却就是少那一口生命气息的灵动。她的生命，也许会随着岁月向前推进，但婴儿似的喜怒哀乐，却将在她生命中冻结成永恒。人世中种种沧桑疾苦，甚至翻云覆雨的生命挣扎，全不会在她生命中落下丁点尘埃痕。像只脆弱的蝴蝶，随时会羽化成仙……她的命运是幸，亦或不幸，我暗自感叹。

小女孩睁着双眼，盯着伴奏飞舞的双手。看着看着便想伸手去抓。一次、两次，扑空。投出去的手却落上了琴键，铿！铿！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

不得已，伴奏住手去拦小女孩双手，指挥也奇怪地回头，整个诗班从嗡嗡轰轰至啾啾唧唧静下来，偌大教堂里只有单调的重击在反复回荡又回荡。小女孩无视人的诧异注视，开心地奏着自己的变调之音。

瞬间，一位长发女子快捷地跑上台，一手截下小女孩正欲敲下的双手。小女孩受挫不乐而觉愤怒，使出蛮力要往琴键上抓，嘴中发出「啊！啊！啊！」的抗议哭声。

女人柔婉地俯下身，温和又坚定地哄着、拉着，乌黑长发直挂挂地甩着，看得出小女孩挣扎得厉害，那发中且依稀露出略显单薄的双肩。

直觉告诉我：是了！她定是这小女孩的不幸母亲，是女孩在这世上惟一随侍在侧、片刻不离，一生一世的守候天使。她，才是整个不幸之中真正的受难者，得背着这沉重包袱走她悠长的一生。心中有些凄然。

女人半拥着女孩欲往台下走。当她略略抬起头，露出脸，那张脸竟勾起我心中无限的兴叹—我好似在瞻仰一尊神圣不可及的生命雕像！

脂粉未施的娟秀面孔（怕是没时间妆扮自己吧！），柔和线条勾画出的五官轮廓（是长期疲倦磨蚀了棱角？），以及透着浅浅阴影的两眼洼处（暴露出怎样一个受煎熬的灵魂！），组合出一股慑人神韵，在心里激荡着一些我并不全然了解的意义。

看她疲倦眉宇中掩不住一份坚毅、坦然眼光里，清澄一如蓝天。一个无梦也无诗的女人，呈现出来的却如此超越、生动而美丽。不禁让人猜想她背后那只雕工的手，感到无限敬畏。

她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微笑，笑中却并无半点为自己命运抱歉的味道。扶在女孩背上的手，是那么的温柔坚定，望着女孩的眼光全是爱怜珍惜。在那眼光中，寻不到什么残缺倒影，只有完全地接纳，像接受一份生命礼物般的感谢珍重。

她看来丝毫不觉得自己伟大，也看不出她重视自己的牺牲岁月。为她同情感喟，此时竟显得亵渎十分。眼前这女人，哪里像个受难者？她简直就是个完美如「十」的女人，一个让人羡慕到妒忌的女人！

多奇妙啊！我心里赞叹不已。

目送她们下台来走过人群，我存着异样虔敬的心情。

也许，这小女孩对我永远是个生命不解之谜，然而，这女人却使我领略到：她怎么看她自己和她的孩子，决定了她生存在这世上的分量与意义。

在这世人眼中颇为不堪的命运里，她本可怨怨艾艾，伴着感伤和叹息地走这一生。然而她选择了接受，视这比完美略缺的孩子，为上苍植入她灵魂里的一份温柔，使她生命柔软、坚毅又成熟。

这灵魂雕工，线条切划是如此地深重浑厚，却又带出生命中所特有的内蕴光辉。她生命的容光，好似火焰尖端上跳动的那一点绚烂光芒，蓝中发白，上下舞动是完全的生命自由。

不知何时，歌声琴声复起。一句又一句的弥赛亚颂赞被昂声唱出。

我转头，呆呆坐化在众人的歌声之中，只觉心中也有诸多声音在劈啪响起……。

(此篇已收入《雪地里的太阳花》一书，台湾宇宙光出版社。)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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