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日记
本文是“脑人言”举办的“抑郁症征文大赛”的第八篇入围作品。关注抑郁症,远离脑中的“黑狗”。
作者 | 风之影
排版 | 王子铭
破碎
大人们见到我,总是这样说:“她小时候多活泼呀,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沉默,不爱说话呢?”
是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满眼繁星,到山枯水尽呢?
我曾向别人描述过我眼前之景。就如《四月是你的谎言》中的男主一般,处于深海中,没有任何生命与我共存,身旁是死寂与黑暗。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有人能听到我的声音。我拼命想要呐喊,吐出来的却只有只有一串串气泡。头顶有一束光洒下来,但是太过遥远,到达不了我身旁。
我是生活在海底深处的人。
我曾无数次思考,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得了抑郁症?
也许是因为爸爸阴晴不定的情绪,也许是因为年幼时遭受的校园冷暴力。爸爸总是用极端化的手段控制我,就像《1984》中政府对民众的控制一样。在他面前,成绩不好的小孩是不配吃饭的。他在我的脑海里根植一种思想:当我学习成绩不好了,就什么也不是了。我不值得被爱,也不值得父母的供养。我爸曾经对我很好,那是因为我不过是一个学习的机器而已。小学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是个特别擅长学习的人。校园冷暴力把我的世界毁了以后,我所能依赖的只有自己。我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如果我学习再上不去的话,我就会被抛弃。所以六年级那年,我拼了命地学习,最终考上了那个小城市里最好的一所初中。初中三年,我是年级第一名,说出去多有面子。我曾经是他的骄傲,是这个失败的男人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上流阶级面前炫耀的资本。我也慢慢变得自负。
一个人所向往的,往往是他生命疤痕的反面。
就像:一个傲慢的人心里一定藏着海一样的自卑;一个愤怒的人心里一定有不敢面对的恐惧;
一个动不动要征服世界的狂人,本质其实是一个受伤的奴隶。
作为一个三年来不停高效运转,一刻也不曾歇息的学习机器,我在上了高中后终于垮掉了,就像一只弹簧因为长时间超过弹性限度,再也回不到正常水平。
爸爸开始发怒,谩骂,侮辱,因为我让他颜面尽失。每次见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你怎么还有脸吃饭”、“你这个白痴、饭桶”、“我就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掐死你”之类的话。
我在日记里写下:“被喜欢的,是那个青春活泼的我,那个学习很棒受人仰慕的我,而不是深陷抑郁,眼神空洞的我。如果我变成了一个残次品,所有人都摇头说,她再也修不好了,是不是就应该被抛弃了呢?”
麻木
有人说,我拥有的,其实很多,只是我不去拥抱而已。
是不想,还是不能?
13岁的我,在操场上望着班上女生们扔沙包。白色的天空,绿色的人工草坪,一闪而过的飞鸟,女孩们青春的笑脸,跳跃着的蓝色校服。当时的我,努力地要把这一幕印在脑海里。有女生问我要不要加入她们。我笑着拒绝了。因为我不可能得到这样的幸福,看到这样幸福的光景,心里也会感到欣慰一些。我只需要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可以了,这样美好的时刻,并不属于我。
那时的我,已经有些不好的预兆——我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我可以参与其中,可以跟着大家一起笑,但事实上,我的心却是锁死了的。我可以触碰那些美好的东西,也能欣赏,但是我就是感受不到。
再后来的我,情况越来越糟。不仅是幸福,连快乐的能力,也一并失去了。幸福是比快乐更高一层次的情绪。现在的我,失去了二者,心中满是自卑与耻辱。这并不是矫情,而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事情没有办法挽回的无奈,与自暴自弃。
19岁那年,因为驾照考试失败,经历了爸爸的又一次谩骂后,这个学习机器彻底崩溃了。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三天,只是一直流泪。后来姑姑拉着我去医院,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明明身处光明中,我却觉得如坠深渊,甚至觉得那光明都如此灼眼,害怕自己会被烫伤。
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这条黑狗牢牢栓住了脖子,成为了它的奴隶。我也好想拥抱幸福啊。可是我的手上、脚上,全是桎梏、锁链。我抱不到。
裂缝
林语堂说:“孤独两个字拆开,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蓬下,细犬逐蝶深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与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人的空虚,会造成恐惧。恐惧是比悲伤更深刻的一种情绪。外表装得越坚强,内心就会越孤独。于是人们需要一个信仰来支撑自己走下去,即便是虚幻的,甚至是人们自己捏造出来的,也可以成为他们活下去的支柱。比如我另一个灵魂的诞生。彼时我十一岁,在上小学五年级。她出现时,就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成熟姑娘,这么多年了,也没有长大过。
2010年,我性情大变。因为校园冷暴力,原本那个单纯快乐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我只能重新建立一个世界。这是一个艰难的痛苦的过程。这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我的三观被那些人毁了,我不再相信任何人。任何人也都觉得我不是好孩子。我把自己锁起来,抱膝哭泣。
于是她来了。她在我耳边说,“他们都是骗子,只有我会永远信任你,帮助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只需要相信我就够了。”、“你需要做得更优秀,更完美,才能踩在那些人渣头上。”
医生说,这是我的心魔。
在我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里,没有人愿意帮助我。我跑到五楼的天台上,又被朋友拉下来。我用小刀划破皮肤。走在街上就想被车流撞死。可我知道自己死不了,死不了就要面对现实。
所谓的朋友,躲得远远的,把所有的罪责推给我。所谓的父母,只知道打我骂我,他们根本不想了解事情的原因。所谓的老师,一遍遍地请我家长,对所有人说我是个坏孩子。所谓的同学,也只是台下的观众,冷眼旁观,拍手叫好。
只有她,愿意接受我,信任我。
后来我找到当年的日记本,上面画了两个小女孩,一个小一些,一个成熟一些。她们手牵手,走过风风雨雨。那个成熟的姑娘,总是会监督小女孩学习,运动,使她变得越来越优秀,但同时也使她越来越孤僻自闭。
也许有一天,她会消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我也不知道,她对于我的人生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毁灭。但我知道,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我仍然需要她,我仍然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看吧,原来我还是离不开她。她那么坚强,我需要她维持着我的生命。
在最黑暗的那段时光里,没有人伸出援手,能够让我走出困境的,只有我自己。我也只能依靠自己。这句话是绝对的真理。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只有我自己努力,想通了,才能走得出来。
也许问题的根本就在于,我是否能够接受这样不完美的自己。
峨眉山跳崖女子说,她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
事实上,我宁愿相信,我们只是累了。旁人常常站在高处指指点点: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活下去吗?真可笑。死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
活着,就要面对失去活力的身体,深重的自卑与耻辱感,无尽的深渊,与巨大的痛苦。
想想看,我们为了活下去这样可怕的事情,付出了多少努力,牺牲了多少精力,舍弃了多少人际关系。这些事情是常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和忍受的。他们只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事不关己地指责而已。脆弱的是他们才对。
这样的我们,怎么可能是脆弱的人呢?
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在裂痕上追逐光芒的人,不应该被嘲笑。
意义
我穿越地平线,奔赴彩虹的尽头,只为寻找你的身影。
我讨厌无意义的事情。
意义,我一直在寻找意义。学习的意义是为了有好的未来,睡觉的意义是为了让大脑休息,看电影的意义是为了发人深省。
然而终于有一天,一切事情都失去了它们的意义。在这时,我发现无论怎样做都无法挽回。学习没有意义,睡觉没有意义,甚至连玩乐也没有意义。我失去了寻求事物意义的能力,或者说,我丧失了活力。我不再感到任何事物是值得做的,是有价值的。连我自己本身也是无价值的。
每当要吃饭时,我就会想到,我要收拾书包,我要挤入人流,我要等待排队,我要把食物放在嘴里咀嚼。光是这样想,就让我难受万分,没有动力去做这些事情。吃饭的意义是为了填饱肚子,可是它的意义已经远远不及吃饭本身带给我的痛苦。每一次吃完饭,或者洗完澡,或者上完一节课,我就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磨难与浩劫。
很久以前,我就期盼有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散发着光明的温暖的气息,他推云拨月而来,把我从痛苦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后来,我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他。我才明白,也许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人。所有的美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影。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我没有放弃自己。
我站在所有同学的面前,被老师骂了一节课的时候,我一直在眺望窗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从这里跳下去,我想逃离。
在我孤独无助的时候,是我一直陪伴着自己。
我听到鸟儿在树梢悲鸣,回忆中充溢着青色的光与白色的雾。爷爷枯树枝一般的手上面布满紫色的血管,黑色的流浪猫睁着鹅黄的眼珠瞪着我,天空中的云彩像刚刚犁好的地一样码得整整齐齐,医院里的消毒水气味,眼神呆滞肢体僵硬的病人,惨白的雪中抹上一片清冷的月白,屋外人群觥筹交错,黑暗中传来悲戚的箫咽。回忆像光怪陆离的剪影,缓缓流入脑海中。
鲁迅先生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一个人的心房要承载多少毁灭,才会遇到另一颗复活它的心?
后来,我不再寻找意义了。如果做每件事都要思考其意义,那也太痛苦了。
在电影《丈夫得了抑郁症》中,小晴说:“不用努力的。如果痛苦的话,就别努力了。保持平常心就好了。”
于是我开始“不努力”。无视他人的惊讶与不理解,我决定休学一年,并去住院治疗了一个月。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种“不努力”的思想,其实是在倡导人们正确地对待自己的情绪,维持一种平衡。社会上的舆论,那些以爱为名的压力,往往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因为大多数人认为,表达痛苦是可耻的,散播负能量是可耻的,所以这样的行为是应该杜绝的。却忘了平衡的重要性,忽略了个体的差异性。如果负能量能让人好受些,也未尝不可。
我想成为真正的自己,而不是社会或他人期待的我。
接纳
经济学家诺斯提出一种理论,叫做“路径依赖”。我初中的时候擅长学习,于是以为这是未来人生的万金油,以为凭借学习这一条路就可以很好地在社会立足。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动物,成为万物之灵长,就在于人的社会属性。之前的我想要抛弃这种社会属性,强行把自己变为学习机器。这就是我的路径依赖。也许在一段时期内,会有很好的效用,但这绝不是长久之计。事实上,当高中,我发现自己不再擅长学习的时候,就已经陷入到噩梦中去了。
要想打破路径依赖,必须要变革制度。
制度本身是没有错的。错的是时机不恰当。就像阶级斗争本身没有错,错在它不该被应用于现代社会。现在的我,需要接纳与包容,而不是盲目追求自由与效能。我说过,抑郁的其中一个本质在于,无法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我需要做的是,放下,舍弃,拥抱不完美的自己。要相信有舍才有得。舍弃一段让我纠结的人际关系,得到的是一段时间的平静。舍弃因为写日记而耽误的工作的时间,得到的是思维的回归与心境的平复。
我渐渐地发现,长时间陷入抑郁的情绪中,并不会对病情有任何帮助。理性与科学,陪伴与温暖,才能把我从情绪的怪圈里拯救出来。
人是会依赖于温柔的生物。《夏目友人帐》里有这样一段台词:“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因为曾被温柔的人那样对待,深深了解那种被温柔相待的感觉。”
确诊一周年的那天,我在朋友圈里写道:“如果有人问我这一年在干嘛,我会说,我忙着拯救世界。”
我独自走在一条幽暗漆黑的隧道里。没有人同行,没有任何生命,如亘古漫长。我只知道,我想要拥抱光明,救赎自我。我一定要走下去。
这注定是异常孤独的战役,敌人是我自己。
大一入学时,班长给每个人发了信封,要求写信给一年后的自己。
我在信中写下,“即使没有人爱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好好活着。世界和我爱着你。”
专家评语
评委1:8.5分
以日记的形式阐述了抑郁症从发病到治疗到痊愈再到对未来充满希望。可以起到很好的教育作用。语言流畅,建议录用。
评委2:8分
这篇文章对心理活动细节的把握和文字的描述非常到位。内容和逻辑关系完整,叙事流畅,读来毫不生涩,感情细腻,可读性较好。
评委3:9.5分
好文!作者像个心灵观察员,冷静讲述和记录自己的亲身经历、患病体验及思考,她所经历的痛苦、孤独、无望、被伤害,让人心疼。而她通过接纳自我,升华思想和自我疗愈,又让人动容。好文,值得反复品读。
优秀读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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