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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岁的邓小桃决定离婚

筑牙 漂浮便利岛 2022-04-07


与昔日同学重新联系上的小桃,她的60岁又会有怎样的变化?

今天依然带来筑牙《小桃》的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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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桃

文|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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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的春天极其短暂地过去,三月开始进入酷暑。


阳台的月季开过一轮了,花都败了,落在花盆里。


自从加了老同学群,每天早晨和晚上,群里的信息提醒都会按时响起,此起彼伏,但邓小桃从来不会调为静音。在看过同学们的朋友圈后,她也终于开始玩起来了,用手机拍拍文文和毛毛,拍拍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偶尔转发一些健康养生新闻,最重要的是,为别人的朋友圈点赞。点赞对于他们来说,是很正式的关注和肯定,发朋友圈的人往往还要统一回复——谢谢亲们点赞。邓小桃也会学了,只是她对于别人的文字评论不知道回什么好,特别是吴学年的,他总是认认真真地写,有时几个字,有时三两句。


“早上好!”

“祝文文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外孙白白胖胖,很可爱。”

“燕麦能降血压,记住了,谢谢分享!”

“三角梅开得太好了,深圳最适合种三角梅,我也有两棵。”


“明天有空吗?”一个月后,文字从朋友圈转到了微信私聊的对话框,邓小桃回了好。


第二天早上把毛毛送进幼儿园后,邓小桃没有去菜市场,而是坐公交去了商场。


商场三楼有一家理发店,她观察很久了,和其他方方正正的门面不同,这理发店是米黄色的圆拱门,里面的墙全部刷成灰粉色,左右两边的墙上各有三面镜子,同样是圆拱形的,周围涂了一圈墨绿色的亮漆,左右各嵌一排橘黄色的小灯泡,照得镜子里的人闪闪发光,转椅也是公主式的,金色的漆皮椅背,用铆钉和细线压成贝壳状,好像知道自己在等待像珍珠一样的女人坐进来。


邓小桃并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剪头发要多少钱,女儿有一张美发店的会员卡,洗剪吹下来只要30块,她去过一次,洗头是很认真地洗了二十分钟,洗发水用了两轮,护发素用了一轮,头皮也按了几波,但剪头发就太粗糙了,拿着大剪刀,十分钟不到就剪好,发尾齐齐的,小平剪扫扫就过了,没有一点层次。去过一次之后,她就很少去了,宁愿留起来,扎上,反正头发也不多,长得也慢。


她走进店里,直接问了价格。一百六十八,还是打了八折的价格,她有点吃惊,但还是坐下来。她想,今天本来就该做点没做过的事


扎着小辫子的男理发师,温柔细致,按邓小桃的要求,帮她剪了上次拍照时的发型,风筒吹了好久。


剪完准备回家,邓小桃突然接到老师电话,毛毛上午在幼儿园有点发热,没精神,午饭吃得很少,老师让邓小桃把孩子接回家休息。


毛毛回家很快睡着,邓小桃随便吃了点东西,开始搞卫生,换衣服,把客厅的空调打开,守着电视和手机,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离下午四点还有半个小时时,毛毛也起来了,睡了一觉,烧也退了,人看起来相当精神,让邓小桃怀疑他只是不想上幼儿园,现在看着动画片汪汪队,聚精会神,快把今天半小时的动画片份额用完了。


邓小桃又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理衣服,一条棕色的短袖连衣裙,微微收腰,显得很年轻,是女儿买给她的,只穿过一次。她抬起手动了动,观察放下手后裙子会不会皱巴巴地挤在胸口,却发现袖口有个线头,白色的一条,她拿出剪刀,对着镜子熟练地操作起来,还没剪干净,放在客厅的手机突然急匆匆地响起。


邓小桃眯着眼睛看了会屏幕,才确认是吴学年。


“喂,老吴啊?”


电视里动画片的声音有点吵,邓小桃握着手机大声说着等一会儿,走进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地掩上。


“喂。啊……中暑?那你现在怎么样?”


“那怎么办?”


“你别过来了!”


“哎呀,没事,真的没事。”


“你在那儿等我吧。”


“好,好,拜拜拜拜!”


放下手机,毛毛还在看动画片,却被邓小桃一把拉起。


“和外婆出去,吴爷爷中暑了。”


毛毛挣扎开来,大声说:“我不要出去!我不出去!”


邓小桃又哄又骂,还是等到十分钟后动画片结束才关掉电视,拖走毛毛,到楼下打了个车。


吴学军没跟她说车昨天坏了,也没跟她说他得坐三个小时的公交和地铁,去公交站和中途换乘还要在室外走二十多分钟,更没有说,他提着两大袋的东西,加起来足足有三十斤。


车开到翠竹地铁站,一下车,毛毛就嚷着太热,要回家,邓小桃把太阳伞往毛毛身上移了移,牵起他汁津津的手,用冰淇淋引诱着他继续走下去。


五十分钟前,吴学军下了地铁电梯开始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被地铁工作人员扶上轮椅,拉到有空调的办公室散热,喝水,测血压心率,他一边担忧着身体,一边担忧着要迟到的约会。在恢复过来的第一时刻,他打电话给邓小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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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桃一进门,看到的是吴学军的后脑勺,不算浓密也不算秃,细软的灰发夹杂着白发,被汗水浸湿,服贴贴地分成几束,头顶被晒得有点黑,长满褐色和棕色的老年斑,米白色的短袖上衣有点大,细细的胳膊从袖口穿出,显得空荡荡的。巨大冰冷的轮椅里,吴学年显得孤独而弱小,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独自坐在养老院的活动大厅里,看着窗外火焰似的凤凰树发呆,偶尔举起干枯的手指,招呼护工推他回房。


邓小桃看得有点恍惚,好像自己也突然老了二十岁。


“外婆,我要吃冰淇淋!”毛毛突然意识到冰淇淋遥遥无期,大声喊道。


吴学军听到声音,惊了一下,扭过头,目光锁在邓小桃脸上,对着她憨憨地笑起来。


邓小桃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时语塞,只能用力地扯了扯毛毛的手,说:“快叫吴爷爷!”


吴学年从轮椅上缓缓地站起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突然就中暑了,以前从来没有过!”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邓小桃说完,还站在原地。她感觉自己头发有点乱,用手拨了拨,才想起上午剪了头发,发尾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缠在一起。


“你们要不要坐一会儿,很热吧。”吴学年好像在自家接待客人,忘了这里唯一能坐的就是那张轮椅。


“不用、不用,你坐、你坐。”邓小桃把脸上的汗擦了擦,又给毛毛擦了擦汗,低下头,才看到匆匆出门时,脚上穿的一双和连衣裙并不搭配的凉鞋,像她那天在照相馆拍照一样,要出镜的上半身被打扮得过分明媚,把原本还算体面的下半身衬托得过分粗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怎么就突然站在这里?她突然有点恍神,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连看到吴学年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她都觉得不真实,好像他是故意做了场戏,没有中暑、晕倒,更没有什么约会。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她刚刚是那么着急、冲动,除了女儿和外孙,她有多少年没为别人奔跑过?


羞愧,她感觉羞愧,像意识到自己白日做梦,梦还不小。自己有资格做这样的梦吗?她可是有家庭的人,她邓小桃,怎么能像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一样,做这种丑事?


毛毛很清醒,也不羞愧,他始终记得承诺中的冰淇淋,甜滋滋,凉冰冰的,也明白外婆从来拒绝不掉他的纠缠。他皱起脸,又一次拉长声音大声提醒。


邓小桃清醒过来,这种撒娇的声音她抓得住,信得过。她歉意地向吴学年笑了笑,说:“我先给孩子买个雪糕,闹了一路!”


“好,好。”吴学军点点头,双手垂握着,无所适从。


邓小桃转过身,窸窸窣窣的塑料袋摩擦声响起,她突然听到吴学军喊:“小桃!”像在叫一个蜜桃般水灵灵的女孩子。


邓小桃回过身,看到吴学军脚下放着一个大红塑料袋,手上抓着一把紫黑色的浆果,蓝莓大小的一粒粒,这是稔子,当地县城才有的野果,里面的果肉细细绵绵,拥有着奇妙的甜味。小时候,端午节过后一个月,漫山遍野的稔子开始成熟,她常常和同学去山上摘,一个上午就能装满一箩筐,这稔子不能放太久,轻轻一挤就会压破,她们拿回家和邻居们分,剩下的自己洗好抱着盆一粒粒吃完。这是邓小桃好几年没再吃过的水果,连快递都无法运输的娇贵果子。


“给你带了稔子,想现在吃的话,看看店里能不能帮忙洗洗。”吴学年说。


这些跟着他坐了四小时汽车,又坐了两小时公交的稔子,在长途颠扑中依旧完好,像一个个奇迹被捧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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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前,邓小桃回县城了。


县城变化不大,连锁商超还是“佳佳自选”,开了近二十年,分店已有四家,生意最好的理发店也还是那几家,新光、风尚和乐乐瑶,饭店就更坚挺了,老钟饭店、瑶乡姊妹饭店、双民鹅煲又租了好几家门店,最多的可以摆四十桌。


新开的店铺也很多,基本是衣服店、手机店和药店,装修风格虽然全国统一,但这里墙纸颜色的饱和度要高许多,门口都必须配备一台巨型音箱,盛满灰尘的漆黑色,床头柜大小,轰隆轰隆地炸响,循环播放着优惠促销和分期付款活动,路过的人常常要捂起耳朵加速走过去。


“为什么要放这么大声?”女儿问过店员。


“那些农村人耳朵聋,就喜欢这么大声!”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有点不耐烦,可能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她几乎吼叫着回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听力受损。


农村来县城定居的人的确越来越多,城郊建了几个大型小区,几乎把镇上和农村搬进城的人都容纳了。房价并不便宜,要三、四千一平,但外出打工和做生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家庭收入涨了不少,相比一二线城市的房子,在这里买一套,给父母住着,也有一种拥有自己房子的安全感。


不过,邓小桃一家的还是老房子,四十年前单位分的。


从客运站出来,邓小桃沿着县城的主干道,绕过机关幼儿园,再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幽暗小路,抄近道走到了小区门口,应该说路口。这里并没有大门,小区直通外面的马路,十几年前治安不好的时候,每晚都有几家人放在柴房的自行车被偷走,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柴房的木门换成铁门铁锁,不过自行车也没人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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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小区,对面走来一个人,是隔壁楼的李向群。


“邓小桃!你回来了啦!”李向群又高又壮,整个人像圣诞树一样,散发出愉快而兴奋的气息,她声音洪亮,招着手向邓小桃走来,边走边说:“哎呦——真的、真的、好久不见呦!”


“是啊,向群!我刚回来。”邓小桃还没做好见熟人的准备,不过好在是向群,她也有点激动,握起向群的手。


“回来待几天呀?”向群问。


“两三天吧,还要回去带外孙。”


“是、是,现在都要下去下面带小孩,能帮就帮嘛!”李向群和邓小桃同龄,同单位下岗,也在同一家超市打过工,儿子同样已经结婚生子,在广东其他城市定居。


“你是不是回来办事?”向群问。


“对。”


“现在很麻烦,什么事都要跑回来一趟!我也是!过几天又要回去,车费都要不少!”虽说如此,能回来休息几天她还是很开心的。


两人交换了许多朋友的近况,又扯回子女的事。


“你们家文文怎么样?还好吧?”李向群问道。


“还不就是那样子,每天加班,工作太忙了。”


“是,是。年轻人都这样。”


“我跟她说,钱是挣不完的嘛,身体要紧。”


“是。听说文文两公婆……她我是从小看到大的,很乖很能干的……”向群吞下几个关键词,用眼神代替,等着对方体悟。


“哎呀,年轻人的事我们老家伙也不懂!有心了、有心了。”邓小桃的脚步挪动起来,身体往前探,行李也斜斜地拉起来了,她笑着说:“我还没吃中午饭呢,下次再来玩!哈!”


告别了李向群,邓小桃加快步伐往家走,她提着行李一步步地爬上楼梯,琢磨着向群的问候,生气又懊恼——唉,还是被他们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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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桃爬到五楼,推开家门,还是幽暗如洞穴的老地方,家具灰扑扑的,饭桌上沉积着厚厚的油垢,墙壁散发着潮湿的霉菌气味。山区的冬天,室内阴冷刺骨,邓小桃像一个迷路的游客,在暴雨天无可奈何地走进一座废弃的古宅,没办法,还是要进去,探险式地希望能从中活着走出来。


她打开阳台门,防盗网上种了十多年的月季已经枯死,不知多久了。三角梅还挂着几片叶子,这种植物不怎么浇水也能活,还能开花。邓小桃把月季连根拔出,干枯的细根还不舍地抓起几块板结的土块,她叹了口气,把土敲掉,把花扔进垃圾桶,用力地按进垃圾桶底部,听着叶子发出咔嚓咔嚓如薯片被咬碎的声音。


她给三角梅浇了水,浇得透透的,水嘀嘀嗒嗒地从盆底的透气孔漏出来,掉到楼下阳台的铁皮雨棚上,咚咚作响。响了好一会儿,楼下传来连续不断的咳嗽和吐痰声,接着是上楼梯时沉重缓慢的脚步声,越来越响。


门吱地尖叫一声,被用力推开。


“回来了?”李北山动了动暗紫的肥唇,松弛油腻的脸颊耷下来,笑也不笑,好像他的笑对于别人是一种恩赐。他扶着墙,慢悠悠地换上破旧的脏拖鞋,又转身问:“你不换个拖鞋?”


“不换了。”


李北山什么都没说,在邓小桃对角的木质沙发上坐下来,屁股一沾上承载物,整个人立刻像海狮一样瘫软下来。


“文文跟我说了,你不用跑过来,我答应她了。”李北山有气无力地说。


“我知道。”邓小桃坐得端正,声音底气十足。


“不过,我不想去深圳你知道的,这么远,我懒得跑!”说起抱怨的话,他精神起来。


邓小桃看着眼前这一摊长成人形的肉,突然之间难以接受从他口中说出的任何话,她转过头,什么都不说。


李北山习惯了邓小桃的沉默,有时它代表对他所有不齿行为的默许,有时是一种激烈反抗后对失败的绝望。他笑了笑,像以往那样,继续指导着邓小桃的人生。


“你看起来还可以嘛!这衣服文文买的?我感觉不太适合你。”


过去,邓小桃买衣服总是带上女儿,她一次选好几件,一件件换上,每件都要认真地问女儿:“好看吗?你觉得爸爸喜欢吗?”她总以为,女儿最懂丈夫的眼光,虽然她当时只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小孩。


邓小桃看了看身上的灰绿色羊绒外套,是她自己选的。在过去的世界里,她一直以为,只要她依旧保持着年轻、好看、得体,那三翻五次在外地找姘头,写下一张张保证书的丈夫就会回心转意,痛改前非,直到,他连野种都生了两个。


“我们是不是后天去深圳?你买好票了嘛?”那块肉又动了动,他坐得不耐烦了,也看出妻子并不想叙旧。


“李北山。”邓小桃平静地说,“我要和你离婚。”


李北山炸尸般地突然坐直,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邓小桃,这的确是三十五年前和他结婚的邓小桃,变成老太太也比同龄人好看几倍。她依旧腰背挺直,指甲剪得又短又齐,头发妥帖地盘起,像个外交官夫人。只是,年纪越大,她的身体缩得越小,像个小孩,执拗调皮,开始不受人管束。


“离婚……”李北山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


邓小桃抿着嘴唇,用鼻子深深地呼吸,胸口高高低低地起伏,保持克制,眼睛直直地盯着李北山。


电视柜在安静中爆发出咔嚓一声巨响,像在梦醒的半夜。花盆里多余的水几乎漏干净了,嘀嘀嗒嗒声间隔越来越久。时间在这间房子里,像越走越慢的老人,绊倒在地,近乎停滞。


李北山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摸了摸头顶边缘稀疏的白发,把左手肘撑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掌顶住另一边的,歪着身子,像年轻时和客户谈判一样作出苦思冥想状,仿佛他是付出巨大牺牲来完成这笔交易的。


“好吧。”他点点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房子怎么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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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桃不要房子,共同财产也谈不上有什么,李北山的钱邓小桃从来没见过。这样也好,第二天就办好手续,正式离婚了。


拿到离婚证后,邓小桃当天下午就办了户口迁出证明。第二天一醒来,她收拾好文件资料,几件还能穿的旧衣服,最后,把阳台的三角梅修剪好,带着一部分原土拔出来,用保鲜膜包了一层又一层,装进塑料袋,再放到大大空空的行李箱里。


九点十分,她坐上了回深圳的大巴。


大巴车开得很快,一下就开出县城,进入省道,接着是高速路。山和路灯在窗外飞驰,像在帮助邓小桃加速逃离这个地方。她知道,像女儿的离婚消息一样,她的离婚消息会更快传开,但她不会听到了,听不到也就不会乱想。李北山虽然留在这儿,他更不会介意,他早已习惯,也没有人会因此谴责他,至少在明面上。这里的人对谁都一团和气,这就是她最痛恨也最不解的地方。


离婚证和户口迁出证明装在一起,昨天放进文件袋后她再没拿出来过。年轻时她要离婚,李北山不肯,因为他妈不同意;后来老人走了,他想离婚了,邓小桃不愿意。她在离不了婚的煎熬中明白一个道理——在一个已经死亡的婚姻里拖扯着对方,也是一种报复。她要报复。更何况,中年离异,下岗,孩子还读初中,在那个年代,她一个人扛不下去。她坚信,离婚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一个女人的打击,要比所有困难都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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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深圳,邓小桃缓了很久,像一个越狱的人终于逃到安全异国。追捕停止,长途奔波的人站在了终点和新的起点上。


文件交到女儿手上,邓小桃像完成使命的刺客,好像这个任务与她本身无关。


“妈,你还好吗?”女儿问。


“嗯。”


“恭喜你!开始新生活啦!”女儿兴奋地喊道。她没想到母亲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从小到大,她一以为,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婚,像她无论如何都要离婚一样。她用力抱着邓小桃,突然一阵心酸,偷偷地将眼泪在她背后擦掉。


邓小桃镇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抱起毛毛,亲了又亲,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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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十一月,天气凉爽起来,空气也不那么潮湿,终于进入深圳最舒服的时节。


阳台的月季经过一个酷暑,坚挺地活下来了,但叶片卷卷的,薄薄的,不太健康的样子,长得很慢,像被夏天冻僵。


“外婆,这些叶子上好多蜘蛛网!”傍晚的一天,毛毛在阳台玩,突然对在厨房做饭的邓小桃大喊。


邓小桃关掉火,走过来。


“在那里!”毛毛抬起头,举着手说。


邓小桃蹲下来,沿着毛毛的视线望过去,果真如毛毛说的。难怪长不大,原来长虫了,到底是什么虫,她也不知道。


“干燥的时候月季容易长红蜘蛛,不严重可用清水冲洗,严重可用哒螨灵喷叶面表面和背面,五天一次。另夏天也要施肥,薄肥勤施,可三天一次水溶肥。”吴学年这样回复她。


过了半个小时,他又发来:“喷药后最好放室外,勿被孩子碰到”。


邓小桃按照吴学年的建议,一整盆月季抱到浴室,把枝条拉出来,一片片叶片翻开,露出背面细细密密的红蜘蛛,有的结了好多丝,有的已经变成白白的一群尸体。花洒开到中档,她一手抓住花洒,一手捏着叶片耐心地揉搓,像洗刷着人生过去凝结成的屈辱、疼痛、心如死灰的面目,蛛丝、虫子、虫子尸体和邓小桃身体里的某些东西顺着水流,落在地板上,再漂进地漏,沿着下水道流走了,它会流进过滤池,流进河流,流向大海,总之再也再也不会回来。


整整冲了十分钟,这接近半米高的月季才算洗干净。第二天,邓小桃又去市场买了肥料,沿着盆的边缘浇下去。几天之后,月季开始长新芽,越长越快,越长越多,像大病初愈的孩子,在补回错过的生长进度。


月季又开花了,邓小桃兴奋地告诉吴学年。


亚伯拉罕达比,这是这月季的名字,过去邓小桃一直以为它叫欧月,市场买花的人是这样告诉她的,后来吴学年查了图谱,告诉她月季有几千种,欧月是一个大的种类,亚伯是欧月里的一种,是一个发明家的名字。亚伯拉罕达比,这是邓小桃第一次记住的外国人名。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多种几种,吴学年上网给她买了三盆。


每天早晨,海风轻轻地吹起,亚伯拉罕的花香飘进来,柠檬清香混合着荔枝甜香,花瓣繁复层叠,头微微低垂,像一位害羞的少女。邓小桃知道,月季又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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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学年又过来了,他们晒着太阳,在公园里走了五圈。吴学年想坐会儿,带着邓小桃走进步道旁的岔路。这里是一片茂密的荔枝树林,阴影重重,和阳光下的草坪是两个世界,气温也冷了近一度。


“你不累?”吴学年问。


“不累,这才走多久。”邓小桃说。


“也是,你身体比我好多了,现在走快了就喘。”吴学年有慢阻肺,两年了,还算发展得不快。


邓小桃之前没听过这种病,她让女儿查过。


“慢阻肺全名慢性阻塞性肺疾病,是一种不可逆的气流受限疾病,是世界致死率最高的四大慢性疾病之一。目前,我国慢阻肺人数约一亿人,40岁以上成人慢阻肺发病率高达13.7%,慢阻肺首次住院患者,3.6年内死亡率达50%,7.7年内死亡率达75%。”


女儿读完,邓小桃慌了。


“基本都是男的得,抽烟引起的。”女儿又加了一句。


邓小桃想起,吴学年是前年开始戒烟的,在被做医生的女儿拉去检查肺功能后。


“从临床观察看,慢阻肺患者从开始有点咳嗽或者有点不舒服,一直发展到很明显的症状,其中大概10-15年时间。”女儿解释道,想让邓小桃放心一点。


邓小桃不放心。


此时,吴学年坐在她对面,窒息般的喘息声慢慢变小了,她能感觉到这种难受,走路像跑步一样喘,生活质量可想而知。


“你最近要去医院吗?要我陪你?”邓小桃想起快到他的复诊时间了。


“前几天去过了。”吴学年说:“还是那样,按时吃药就行。”


“嗯。”


“小桃啊,我还是跟你说说我小孩的意思。”吴学年深吸一口气,突然说道:“他们是不同意我再婚的,你也知道,主要是觉得麻烦。”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就这样也挺好,有空就出来玩,要是以后真有什么事,也由自己儿女照顾。”吴学年解释。


“是,是,这样也好。”邓小桃点点头,既然她已经快过了六十这个坎,她也要把嫁个好人家这个命打破。


“你也不容易,这几十年。”吴学年拍了拍邓小桃的肩膀,感叹说:“李北山耽误了你一辈子啊。”


邓小桃把手臂贴在冰冷的石桌上,坦然地笑着说:“早点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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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还是很忙,赶在新年前,女儿终于把邓小桃的户口迁好。现在,她和女儿、外孙是正式的一家人了。



END


(字数:8008)




作者介绍

作者:筑牙

坐标:深圳

职业:一个独自写作的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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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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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Photo by Corina Raine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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