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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儿子,在村里葬礼上,看40岁大妈跳脱衣舞; 你扳着手指,在北京雾霾下,算荒诞剧值几个厕所

2017-01-19 雷虎 侣行记艺

一个老人的去世,一个村庄的葬礼

文| 雷虎



去年,

我们村死了14个人。

这些人,

有邻居家奶奶,

有发小的父亲,

有我的远房堂兄。

我抱着儿子,

参加这有40岁大妈跳脱衣舞的葬礼,


看他们的人生谢幕,

就像看一出荒诞剧。

似乎葬礼的主角,

不是那些人,而是这个村。



“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家?”


我在离老家一千公里外的城市,和熟悉而陌生的发小碰面。熟悉,是因为我们从穿开档裤一起长大。陌生,是因为我们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工作,但一年竟然还见不了一面。


这次碰面,是因为我提前回家过年的老妈,给我打了个电话:“XX(发小)爸爸去世了,你知道吗?听说他爸爸耕田时,倒在水稻田里,很久后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时已经断气了!”老妈知道我和发小关系好,怕我埋怨她没能代我参加发小父亲的葬礼。


我没有告诉老妈,其实发小并没有通知任何一位我们这些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我也没有问发小为何没通知我们。可能,他认为即使通知我们,我们也会以路远工作忙为借口不参加吧。


在村里住了两年,看见过无数次乡村葬礼。每一场都冷冷清清,最亲的子孙很多都不回来,何况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


“以后,我们有事没事多见见!”发小在和我分别时说。

 



邻居奶奶丧礼上的乐队

 

我提前在过年前二十天回到村里,想对这村庄做一些补充记录。过去两年,我们一直住在这村庄,以这村庄为蓝本做田野调查。


我在三楼的书房里整理资料,窗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哀乐——邻居家90岁的老奶奶去世了。这是个让我备感温暖的老人:春天,她搬着板凳在菜园里摘桃打李,我在树下边捡边偿,最后嘴里和荷包里塞得满满地才回家;冬天,她在火炉前燃起篝火,火上熏腊肉,火中炕糍粑,火下埋红薯,我混在她们家一群孙子中间,口水和记忆一样长……


我从电脑中调出老奶奶的照片,这是去年老婆给她拍的,那时她已经卧床一年多了。好不容易在他70岁的儿子的搀扶下起床。老奶奶记忆混乱了,问她儿子我是谁。伯伯凑近她的耳朵说:“他是虎子啊!”老奶奶很久才回过神来:“虎子?他不是还在穿开档裤吗?怎么都长这么大了?”


时间过得真快。在她记忆中,我还在穿开档裤,但如今我已经有穿开档裤的儿子;在我记忆中,她还会跳上爬下摘桃打李,熏腊肉炕糍粑,但今天她已经睡在冰棺里。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到灵堂看老奶奶最后一眼,灵堂里画风突变,从哀乐变成了劲歌,司仪出场:“今天是徐老太君的葬礼,我们乐队精心准备好了劲爆的节目,各位孝子贤孙,邻居朋友,可以尽情点单表达思念!第一首歌我们免费赠送《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在《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旋律中和老婆一起下楼,发现老爸老妈已经带好女儿和儿子准备出发参加葬礼,我准备把孩子们留下。老爸很坚定的拒绝了我:“隔壁左右的奶奶的葬礼,有什么好怕的呢,这就是一场晚会啊!”


在如今的乡村,每一场葬礼,的确都真是一场联欢会。帆布搭起的舞台配上LED显示屏幕,每有人点歌,显示屏幕就开始报幕:孝子徐某某100元,点《烛光里的妈妈》,思念妈妈到永远;在外不能回的外孙某某200元,点《流浪歌》,祝外婆在天堂享福;曾孙徐某某300元,点《小苹果》……


我们听着这乡村版春晚走向灵堂,我在想,在灵堂上我会遇见多少儿时的玩伴——老奶奶生了6个孩子。20来个孙子,30、40个曾孙,是真正的儿孙满堂。在我记忆中,她家从来都是人声鼎沸,鸡犬不宁的,但进了灵常后却发现空空荡荡——老奶奶在外的亲人只回来了一小部分。村民们也来得很少,除了极少数我们这样的近邻。


舞台上唱一首歌只有几分钟,但台下点歌的亲戚朋友少则花100元,多则300。因而很快,点歌的人就青黄不接了。这时,乐队又开始免费献歌了:先唱亲情——带上笑容,带上祝愿,陪同爱人,常回家看看。歌是好歌,但唱得亲人毛骨悚然;再唱爱情——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实话实说,却说得家属如坐针毡。


这是一场心理战,最终守灵的亲属扛不住了,用500元封口。舞台风云变幻,霓光闪烁。花枝招展的40岁大妈突然剥开羽绒服跳起脱衣舞。老邻居们眼睛都看直了,但老奶奶的孙辈、曾孙辈却为父辈的审美转过脸。


“这是什么玩艺儿啊?”我从老爸怀里抢过一岁多的儿子跑回家。不伦不类的歌舞唱了大半夜,我偷偷为算了笔经济账:每首歌3分钟最低100元,唱三小时,至少得花6000元。这还仅仅是葬礼中,请乐队一项。

 

 



远房堂哥的临终遗言

 

在我记忆中,村里原本是没有乐队劲歌艳舞守灵这风俗的。以前有人过世,只请夜歌歌师:在出殡前两晚,唱夜歌给逝者守灵。没有舞台、没有化妆,歌师一手执话筒,一手执竹棍,脚边架一只脚盆鼓。每唱三五分钟后,就敲脚盆鼓中场休息。


这夜歌,要从黄昏唱到第二天天亮。每位夜歌歌师都能出口成歌,用鄂东南方言,唱死者生平,子孝孙贤;唱国家大事,村里新闻……


这种敲脚盆鼓唱夜歌的习俗,在鄂东南由来已久。据说庄子在妻死后,曾经披头散发在妻坟头鼓盆而歌。


死者亲人要整晚守夜,两位歌师要轮唱整晚。歌师要随时用歌声把握守灵现场的气氛。吸引更多的人来听夜歌守灵,为增加气氛,夜歌师在唱逝者生前的一些事迹时,不但可以让听者感动落泪,某些时刻还能让听歌的人会心一笑。


以往,夜歌歌师预先是不收钱的。他们如果把死者的赞歌唱得好,凌晨时用歌声留住的守灵人越多,收到的赏金就越多,特别是子孙辈多的老人,给歌师打赏的就更多了。


为何流传了千百年的葬礼夜歌,会被这种粗俗不堪的乐队取代呢?我和父母探讨这问题。父亲说,怪只怪村里没人了。


以前村里人没有很多娱乐活动,听夜歌就成为乡亲们最好的选择。所以每逢唱夜歌时,灵堂都会被来听歌的乡亲们挤得水泄不通。所以,灵堂从来不缺守灵人。


如今,年轻人基本上外出打工。家里有人过世,相隔太远,赶不回来,赶回来也不划算。所以,这些年,葬礼变得越来越冷清。


中国人从来都是讲究风光大葬的,但到头来去世后,灵堂都冷冷清清那就太寒碜了。现在娱乐活动多,唱夜歌不但年轻人不喜欢听,对老年人也没吸引力。


为了在人气本来就越来越不旺的村庄吸引更多人来守灵。所以博出位,吸眼睛的乐队就应运而生了。虽然,请乐队要比请歌师贵得多,打情骂俏跳脱衣舞,和丧礼的气氛有点不合,但吸引人流上效果也好得多。


村里没人,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出殡时,甚至凑不满抬棺人。甚至有些家庭,老人过世,直接拉到殡仪馆火化,也不用守灵,也不用抬棺。因为守灵灵堂没人,抬棺,凑不齐八抬。


抬棺,要凑齐8人,俗称“八抬”。以前八抬都是年青力壮的同一姓氏的中壮年。现在的中壮年大多外出务工,即使留在村里的,也完全抗拒当八抬。


“我20多岁,就接替你爷爷当我们家的八抬了,我现在60多岁了,咱家的八抬,还是我在当!真搞不懂,你们这一代人是怎么想的,给长辈当八抬,那是最起码的尊重啊!”父亲的话把我说得脊背发凉。我以为我有责任,有担当,早就是家里的脊梁。但是父子两代人,对脊梁的定义不一样。


我想起电影《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桥段:当乡村教师的父亲去世后,他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赶回来,轮流给老师抬棺。儿子无论如何,也看不懂这画面。


父亲说,前不久我的远房堂哥雷某去世了。堂哥前年就查出得了癌症,原本他的癌症并不算严重的。但他突然在自己得了绝症后,发现儿子什么都不会。不仅没当过八抬,就连耕田也不会。儿子死或不愿意做八抬,那耕田无论如何也得会吧?爷儿俩决定各退一步。


但无论怎么教,耕田儿子都学不会。堂哥气得嚎啕大哭,哭过后把儿子的头往泥浆里按,儿子淹了个半死。回家后,堂哥不再和儿子说话,只叮嘱堂嫂,儿子学不会耕田就算了吧,以后家里的田不种了。只把鱼塘打理好就行了。几天之后,堂哥就去世了。


堂哥的儿子,最终在和老爸的PK,就像乐对和夜歌的较量,大获全胜。既没有顶替老爸成为八抬,也没有学会耕田。

 




二伯父的司马昭之心

 

我坐在奶奶床前,奶奶和邻居家奶奶一样,也90岁了。她也在病床上卧病一年了。奶奶是位伟大的母亲,生了七个儿子,三位女儿。她同样是位可怜的母亲,4个儿子先她而去,两个女儿嫁在外地。当她卧病后,仅有一个女儿长年陪伴左右。她经常听到村民们不避讳的话:“您的命太长了,抢了你孩子们的寿。”


我坐在奶奶床前时,奶奶紧握住我的手:“我的亲人,你回来了!”我看见奶奶闭上眼睛流出泪。奶奶擦干眼睛后说:“孩子,你是谁?”


姑姑要我别怪奶奶,说奶奶这些天,每天都在数自己的孩子。但是儿孙、曾孙太多,她自己也分辨不清了。这个一百来号人的大家族,她能全部数出名字,记得相貌。但老糊涂了,已无法让名字和相貌匹配。


我在和奶奶寒暄时,二伯父进来了,他把沾着泥的手塞进满是泥浆的口袋,掏出一叠钱递给姑姑,这是他这一年瞻养奶奶要分担的款。二伯父今年67岁,他如今靠给别人背包,挖田藕挣钱,每年只能挣两万多。但这一次性就上缴了一万。


农村的规矩,是养儿防老。奶奶现在还在世的儿子还有三个:二伯父,父亲,三叔。二伯父要在外挣钱养活自己,父亲和三叔要带自己的孙子。都没办法照顾年老的母亲,只能每人每年出一万元雇佣姑姑来代为照顾。


“他们俩的钱我收了,但你的钱我不能要!”姑姑不肯接二伯父递过来的带着泥浆的钱。仿佛这钱上带的不是泥,而是哥哥的血。


每年一万元,像是块大石,压得二伯父喘不过气来,二伯父把钱递给姑姑说:“没事,你拿着吧。大不了,我咬咬牙再坚持一年。”


听到二伯父的话,我终于明白在邻居家奶奶丧礼上,乐队唱的歌的含义:“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今天,梦了好久终于把梦实现!”这歌虽然在丧礼上唱,有点大逆不道,但却是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谚语最好的注角。


“实在坚持不了,我就先走了得了!”二伯父临走前,抛出这句话。看着二伯父远去的身影,我只觉得胸口一沉,仿佛有一块大石压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的对二伯父说:“二伯父,做人不能这么司马昭。坚持住,别走,你行的!”


“死一个人,乐队少则要赚6000,多则1万。去年,村里走了14个人。一只乐队,在我们一个村就赚走一个厕所;全镇有6个村,就6个厕所;全市有十几个镇,100多个厕所……不要做到全国连锁,只要垄断咱赤壁市的殡葬业,不出几年就可以在北京买个四合院了!”


我把在村里看到的这幕荒诞剧讲给另一位发小听,他曾经有写村庄史的打算。但发小却扳着指头和我算整个殡葬乐队产业流水。发小前两年通州买了房,现在判断事情可不可为,都用厕所做度量衡。


魔幻现实主义的中国,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荒诞剧不仅仅在我们村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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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侣行记艺 -

行走江湖的夫妻档,

一人文字,一人图片,寻访手艺,关注乡村,

记录平凡人不平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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