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献词：惯于长夜过春时

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反复犹疑了很长时间，新年献词是之前约定好的事情，但事到临头人总会拖延，假装大家都忘了这回事。可惜的是，只言片语的痕迹又提醒我，确实有那么一天，我们约定好了什么。这就不容得我欺骗自己，从2020跨越到2021，对于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所以我还是要写点什么。

这一年对很多个体而言都是难忘的一年。2020，有的人离开，有的人遇见，有的人割袍分道，有的人欣晤如故。很多人的人生轨迹也在今年郑重地以呼啸而来的形态，完成了不可逆转的改变。而失望也总是如影随形，不管是对于屡败屡战的芸芸众生，还是一呼百应的大人巨子，人生失意无南北，却道天凉好个秋。义士或死或囚，冷静的人选择失语，热血之士在极为清醒的状态下奋声一呼，又很快选择悄悄地删除，或者堂而皇之地被删除。很多人历经了生离死别，而其他更多人选择遗忘，或更早地选择放纵自己于放弃思考的回避和甘于轻松的欢乐中。以顾全大局为名而被安排后置的反思，终于如预料般始乱终弃，再度让位于赞美和歌颂。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

然而我还是要写点有关交流和幸福的东西。

我们曾履险如夷地度过了预言中世界末日的2012，视回忆如笑谈一场。然而在数年后，人类像是要遭到清算一般，陷入漫长而真实的噩梦。一连串的不幸锐化了各种冲突，断绝了国家间的对话，撕裂了社会不同群体的理解。“人性中最坏的特点是对他人的不幸遭遇幸灾乐祸，这是一种非常接近残忍的感情。幸灾乐祸带来的笑骂，简直是来自地狱的笑声。” 这场由西到东跨越国别，以自己生物意义上同胞成片死亡为笑点的狂欢，在特殊时期背景下尤其透露着一股属于人类的荒谬。“没有人是孤岛，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减少。”译者已随诗人远去，箴言和悲悯早就无人问津。

当这股癫狂蔓延到各个民族国家内部，人与人便演化成不再有共情能力，每个人都仿佛身处混乱风暴中，稍有不慎就会因言获罪。比生物意义上更亲近的民族同胞开始锋刃相向，开始划分派别，“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公认的理念”早已消逝，对话的基础也随之不复存在。他们互相攻讦的方式始于谩骂、扣帽子，而以开除对方国籍和剥离对方人格告终。互相攻击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仿佛被自己捍卫的“真理”所绑架，再也听不进任何一句异议，对话成了鸡同鸭讲。

“自由，就是对何谓正确不那么确定的精神”，人们辩论大多数时候是为了他们自以为的“真理”，但这种“真理”过几年后就会被他们自己所否认，甚至羞于启齿。交流被偏执所绑架，语言符号不再是理性的代表，成了羞辱他人的工具，理解已然不见踪影，茨威格如此形容这种情况，“对抗的紧张状态在历史上偶尔也会发展到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时简直是出现一场席卷大地的风暴，人道主义顿时成为用手一撕就破的薄纱。”

我不想用太多篇幅讲述人类的痛苦，人道主义的批判本就没什么说服力，不然也不至于仅是一场幻梦，一张薄纱。希望在普通人身上。即使我早已对身处的任何具体群体丧失希望，却永远对最广义的普通人抱有信心。最终，永远是普通人没让我们失望。

世道不平，我们更应该追寻幸福。追求每个人的幸福，也追寻社会的幸福。每个人都不退让，社会就终将进步。

活着是件艰难的事情，在2020年尤其如此。总有人说，自己看透了世界，不管什么，有了更好，没有也无所谓。这大概是佛系生活的核心：有对象更好，没有也无所谓；加薪更好，不加也无所谓；能旅游更好，宅在家也无所谓。路太长，而我们要背负的东西太多，不管是物质上成家立业供奉父母养育后代，还是在这么一个时代中执着追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身处所谓大变局的时代，我们疲惫不堪，然后怀疑生活的意义，期望在不确定的世界中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希望知道如何才能过得幸福。

曾经有那么一批人前赴后继的思索这个问题——人应该如何活得幸福，他们众说纷纭，讨论了几千年也没有达成共识。但这几千年的讨论至少得出了一个答案——没有确定答案，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终回答。走到街上问跳广场舞的大妈，幸福是什么，大概率会得到回答幸福就是身体健康，再跳二十年；问牵手的情侣幸福是什么，肯定就是和身边的人白头偕老；问小学生幸福是什么，大概会说不想要寒假作业。

幸福是一个既宏大又私人的东西，它在抽象意义上为人们所共享，在具体生活中人们有各自的答案，关于幸福是什么，现在是否幸福。读书是幸福；木桶和太阳——一种简单、淳朴的生活是幸福；幸福就是快乐，快乐你就幸福；贡献自己，造福他人，也是幸福。这些都是很平常的观点，但确实是那群最爱思考的人的最终选择。我们大可自己追求属于个人的幸福，实在不行就从他们的幸福观里挑一个。你甚至还能皈依斯多亚学派，把所有可能的厄运在脑海中演练千百遍，当它真的降临时，“甘之如饴，泰然处之”。

“我就是亚历山大，请问你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为你办到。”当时正在木桶里晒太阳的第欧根尼回答说：“请你走开一点，不要遮住我的阳光。”幸福没有答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重要。虽然怀疑和反问至死方休，我确定我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我祝你也享有自己的幸福。

在2020的最后关口，我谨祝世间每一个人，不论你我是否相识，不论你身在何方，不论你身居何职，在2021年寻得自己那份独一的幸福。也希望世界能够往好的方向前进，人们交流是为了达成共识携手进步，不再为捍卫所谓的"真理"而刀剑相向。

让我们在自由与克制之间，寻找一个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