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与粉丝谈了一场畸形恋爱,可他们死活不承认 | 杨殳
今天的枪手是杨殳,他为我们谈了谈那些匪夷所思的粉丝行为下潜藏着的真相。
前些天,鹿晗微博公布恋情,千万中国少女同时失恋。一时间,关于此事的报道、内幕与段子四起,为防止网络崩溃,新浪微博加了一千台服务器。
据说,粉丝中的极端分子因绝望而割腕、跳楼。此消息的真伪,我们无法确认,但在意料之中。
王俊凯上月满18周岁,有传言说,美国粉丝们在内华达州境内为他发射了一颗卫星,他的照片得以在地表上空十万英尺的太空遨游。他的粉丝表态称,如果他也在微博上公开恋情,那么将发射导弹打下那颗卫星。
太残暴了,看来,粉丝们,是有计划、有预谋地将自己置于一场癫狂之中的。
狂热的崇拜与迷恋,是中邪
文|杨殳
作者简介: 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穿马甲写作为生,兴奋的时候一日千里,丧逼的时候一泻千里,最擅长的写法是离题万里,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
十岁那年夏天,表哥带我去看表演。县城剧院入场口,他拽我钻进翻滚的人潮。我个子矮,瞬间埋进一堆肉体里。我死命攥着表哥的手,跟着往里钻,伸长脖子往上看。潮水缓缓流动,冒出一阵阵急促的声音——“来了吗?”“来了……来了!”
人潮又沸腾。我低头喘气,看见各种脚,想转身往外撤。我拉表哥,表哥拉我,想蹲下身子拽,不敢,怕给人踩底下。
我说,表哥我害怕,咱们走吧。表哥听不见,一把抱起我,说看,明星。眼前除了一片灯光,我就看见表哥给人扯烂的衣领。
后来我知道,表哥也不认识台上的人。他就知道,那些是明星。看明星,会让人兴奋,也让人想逃跑,很危险。
前几年做编辑,有同事收到两个演员粉丝邮件,都要求修改电影资料演职员表顺序,把自家偶像放前面。
同事不为所动,很快邮箱爆掉,有邮件威胁要上门声讨,要黑掉网站。笑完之后,我们一阵后怕,要真来几百人堵门,怎么办?太危险,让人想逃。
最近,这种事又来一波。杨洋粉丝为偶像电影“锁场”争排片,不惜与全世界为敌。张艺兴粉丝和杨洋粉丝撕逼抢昵称,都说自己的偶像才是“咩咩”。
杨洋粉丝称张艺兴为“多利”,因为多利是克隆羊,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循着热点一搜,王俊凯过生日粉丝在好莱坞上空放飞机写祝福,全世界重金买广告庆生。鹿晗曝光恋情惹怒粉丝,有“鹿太太”割腕跳楼。
这是要殉情。殉,是以人随葬,是祭祀,是牺牲。
这种事,以前早有发生。十年前,粉丝杨丽娟苦追刘德华13年,倾家荡产,父亲被迫跳海。民国时,有女子痴迷梅兰芳,苦追无果最终与梅兰芳照片成亲。
苦追刘德华最终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杨丽娟。
当年表哥带我追星玩到半夜,回家被舅妈揍。舅妈说,你俩这是中邪了。和表哥一样,这些粉丝也是中邪。
狂热的崇拜和迷恋,就是中邪。
心理学上,崇拜偶像是种过度依恋,就像亲密关系中的“依恋式”关系。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提到一种所谓“假”爱情,关系中的人膜拜所爱,将对象化为偶像,爱情变成对权威的臣服。
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所著,《爱的艺术》。
臣服,令人失掉自我独立性,却又令人觉得安全。
刚学会开车那会儿,我喜欢跟着前面车,它怎么走我怎么走。有回上了条新开的马路,空无一车,也没多少红绿灯,算是极好的路况。我却紧张地手心出汗,怕迷路和突然钻出个什么。
完全的自主让我陷入恐慌。
弗洛姆有个理论,认为人的天性并非追求自由,而是逃避自由。真正的自由,必然意味着独立思考,独立则必然孤独。
人惧怕孤独,臣服权威,加入集体是种踏实。偶像是最具体的权威,提供信念,描绘蓝图,给一个默契的手势,或一句有力的口号。
《鹿鼎记》里的神龙教,教众大声齐呼:洪教主神通广大,寿与天齐!《笑傲江湖》里,日月神教教众齐呼:东方教主,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林青霞版邪魅狂狷的“东方不败”。
李阳疯狂英语的教众则扯开嗓子呐喊:Passion!Crazy!To be better! Don’t be shy ! Just try ! Never say die !
喊完跪倒一片。
不管哪股狂热潮流,都是鱼龙混杂,有人痛苦流涕,赤诚地跟随,有人真诚地表演,感动自己,还有人别有用心,目的明确。
到了现在的粉丝经济,这事升级了。以往的偶像,多少有某种本领,加以包装蛊惑人心。粉丝经济本身便是场资本游戏,“流量”更重要。
但凡流量有了,技能就不是问题,偶像可以养成。
粉丝和偶像的权力关系,不再是单向度的。粉丝点赞,转发,打赏,撕逼,为偶像提供流量,让偶像更成功。
没有粉丝,就没有偶像。没有教众的狂热,又何来教主的威风?
粉丝亲手造出的明星,当然更爱之深恨之切。没有我,就没有你。你在外面风光无限,我看着热泪盈眶。
爱豆电影票房上去了,粉丝洒热泪:这孩子养得值。爱豆私下找了女朋友,粉丝取关割腕: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竟然不顺着我?
相互绑架,渴望控制,奉献牺牲。这简直是共生的畸恋——集体与个人,父母与子女,教主与教众。这种关系模式,中国人再熟悉不过,却死活不愿承认。
这些狂热的孩子傻吗?傻。但傻很正常,哪个人都有心智不成熟的中二时期。
粉丝经济是市场经济,认可利益至上,商业逻辑几乎完美,尤其遇上从小到大生活在榜样教育里中国孩子。
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教室墙上,永远挂着榜样。孩子不但要学英雄,学伟人,还要学标兵。只有严整的榜样教育,从没有独立人格教育,中国孩子早就具备沉迷偶像的心理基础。
中国的年轻人就像巨婴,基本没有脱离过“母体”,缺失自我认可的自信。他们在父母权威的笼罩下,享有残缺的安全感。待到法定结婚年龄,又立即被逼迫成年,承担起婚姻家庭的责任。
还没长大,就要做父母。下一代仍是巨婴。巨婴心里发虚,从不知道相信自己会怎样。
因此,哪怕是拒绝榜样教育的叛逆少年,也要找个新偶像取而代之。
美国学者埃里克·霍弗的著作《群众运动圣经》。
美国学者埃里克·霍弗当过很多年码头工人,对狂热运动很了解。他在《群众运动圣经》里写道——
“信仰一项神圣事业,相当程度上是替代已经失去了的自信。一个人愈是没有值得自夸之处,就愈容易夸耀自己的国家、宗教、种族或他参与的神圣事业。”
1920年代,西方陷入一战后的制度迷茫。彼时民国初创十年,突然发现所追随的西方制度崩塌,整个社会陷入信仰危机,各种会道门迷信蜂起。
其中有个悟善社,信奉扶乩(编者注:一种民间占卜方法),把传统扶乩和新式偶像结合,吸引年轻人。他们扶乩时,为求得万无一失,同时奉请孔子、佛祖、老子、耶稣、穆罕默德等共同临坛,统称“世界六圣宗教大同会”。
碟仙,由扶乩逐渐简化演变而成。
学生为求考试通过,还会摆上托尔斯泰,军人为求升官,则供起拿破仑。
年轻人人傻钱多,是粉丝经济成立的基础。
曾和某互联网社群运营人聊天,提到粉丝经济。她惊叹:你不知道现在孩子多傻,说打赏一百就一百,啥也不求。
我惊呆了。这些鼓吹者心里门儿清啊。
一呼百应者,需要跟随者的呼应获得自我认可。狂热追随者,需要将自我投射到爱豆的光伟形象之上,也是自我认可。
有足够多逃避自由,回避自我的年轻人,就需要足够多的偶像和粉丝。
细思恐极的是,在粉丝与爱豆彼此虐恋,教主与教众相互依存,不同粉丝团撕逼讨伐的背后,隐匿着更大权威:资本,以及资本所想塑造的价值观。
粉丝追随爱豆,爱豆跟随公司,公司受制于资本,资本怕什么呢?就怕孩子们过早长大,心理成熟了。孩子一清醒,股价就下跌。
这条共生食物链,简直是条人体蜈蚣。粉丝经济是大阴谋,邪教缔造机器,造一个教主,造一批粉丝,造一个链条,造一种信念——所谓商业模式。
孩子不能有偶像吗?当然能。看见唱歌跳舞的不喜欢,那才不正常。可怜的是,孩子们在食物链的最底层,浑然不觉地被吞噬。
孩子有多可怜?阿城有篇文革背景的小说,叫《接见》。
“车满载,大概有命令,所以沿途不停站。车里的人尿憋急了,厕所里又挤满了人,于是就开始从车窗里往外尿,尿水飘到王五斗他们的脸上,他们都麻得觉不出来。车拐弯的时候,王五斗看见有白白的屁股半探到车窗外,女的憋急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些孩子,是要去北京天安门见爱豆,接受接见。
弗洛姆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提出,资本权威将替代政治权威掌控世界。他没想到的是,一旦意识形态和资本合谋,人竟舒舒服服臣服了。
《战狼》的胜利,就是这种合谋产物。其实,它不正是把成年人当傻孩子,是一场迷恋“强大”偶像的造神运动吗?
权威的强大,令膜拜者如浴春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爽利。有朋友感叹,现在的孩子真自由,想玩啥就玩啥,想喜欢什么就喜欢什么。
确实如此。偶像越强大,粉丝越自信。自信了便觉得自由。于是,越自由,越束缚。越束缚,越自由。束缚即自由,自由即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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