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起坏事来，内心一点都不挣扎 | 梅雪风
昨日，北京红黄蓝幼儿园涉嫌猥亵、虐待儿童的新闻在社交媒体上爆炸式传播，事件引起了社会各界愤怒与恐慌。
已于今日全国公映的《嘉年华》，是罕见的、聚焦于儿童性侵事件的国产电影。在我们今天的枪手梅雪风看来，它是真正敢于面对现实的国产电影。
导演文晏，正是因为看到了儿童性侵案频发的中国现实，才做出了必须拍摄此片的决定。这部勇气与技艺兼备的《嘉年华》恰好在此时上映，一定能让更多人关注、重视并思考儿童性侵的问题。
她们与这个世界抗争，然后再一次失去
文|梅雪风
作者简介：男性。资深媒体人。《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
是的，在我们花样称赞韩国的《出租车司机》《熔炉》《辩护人》怎样描绘出韩国历史和现实中的种种血泪后，中国也有了一部真正敢于直面现实，并能提出真实问题的电影。
看文晏的《嘉年华》，有一种看华语电影少有的纠心感。那种毫无负罪感的犯罪，司空见惯的犬儒，看不见敌手的无助，以及公权力近乎儿戏的翻云覆雨，当然也有最后你为了公映而不得不出现的神转折，都让你有一种身临其境的不适感。特别是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北京红黄蓝幼儿园孩童疑似被集体性侵的新闻曝出，更是有一种无法逃离的恐怖感。
电影《嘉年华》蓝色“悬疑版”海报
儿童性侵案，这本是个相当劲爆的题材，很容易陷入一种夸饰与耸动的陷阱，在戏剧强度的诱惑下显得过火，但这部电影难得地屏蔽了这种倾向。
它相当自觉地把视角限制在影片的两个小女主角身上，并不去直接渲染这个世界的凶残与冷酷，而是让我们随着她们的视线去感受那种并不起眼但弥漫在空中的压力，它们就像一块湿布，渐渐让你缺氧，最后昏厥。
我们无法超脱于她们之外看到这个世界，我们像她们一样痛苦、焦虑、希望、哭泣，看她们与这个庞大的世界抗争，然后再一次失去。
它对受害者小女孩的处理是非常有意思的。
从这部电影里，我们看不到惯常的受害者那种痛哭流涕青筋暴露，反而，我们看到的是一种无动于衷甚至是漠然。
她们开始打扮的早熟，以及被性侵后的淡然，这是影片最开始让人震惊的地方。它赋予影片一种相当坦率的气质，这是对人性复杂性的洞察，也是对整个社会复杂性的洞察。
她们的早熟与漠然，让影片有一种坦率的气质。
这里面既有小女孩天性的纯洁，她们还不了解这是对她们的侵害，那个带她们玩并让她们能买啤酒喝的叔叔也许是她们孤寂童年最温暖的玩伴。
母亲在得知真相后打了女儿一巴掌的行为，则是中国典型家庭的典型反应。这种简单粗暴，以及她离异并经常晚归的现状，说明她对女儿的现实境况并不关心也无力关心，更遑论关心她的心理问题。
孟小文的妈妈是位典型的中国式家长。
而事件的起因，是因为施害者在当地有着相当的地位，另一受害者女孩的父亲想巴结对方才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这里面纠缠着中国家庭整体情感的缺失，家庭的破碎，以及无处不在的权力崇拜，它们像空气一样司空见惯，让这些孤单的小女孩变得懵懂甚至是麻木。
在这个危险的世界，她们都没有被教育出怎么去识别危险。
影片用相当简单也相当日常的镜头表现出这一切，这种日常感赋予影片一种真正让人窒息的绝望。
因为所有的坏事，及做坏事的人的表情都是如此日常。
那个枉法的警察，诱供和办起冤案来也有着一种司空见惯的平淡。
那个收留父女的游乐园老板，劝父亲签下保证书时，也有着一种不耐烦的理所应当。
耿乐饰演了女孩的父亲。
而那个犯案的商会老板，就从来没有正面出场过。相对于他繁忙的应酬，这件事在他看来只是酒后失德，实在是小事一桩。
所谓公义，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成了迂腐，而坚持原则，则在这个潜规则盛行的时代成了怪胎。
他们那种基本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脸部，表明他们内心其实早就没有了挣扎，或许他们都从来没有挣扎过。
道德感的丧失，以及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是这部影片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以上，却又不是影片的全部。
这也是这部电影与韩国类似电影最大的不同之处，它非常简省却又准确地拍出了整个现实层面对于女性的压迫，却又重心并不在此。
它其实更多的是从社会和心理层面来讲的这个问题。被性侵的小女孩最大的痛苦，并非被侵害，而是被侵害后她母亲对她的管束和愤怒，是整个社会对于她的不信任，所以她逃离了家庭，所以她在所谓专家组对她重新体检得出截然相反结论后流下无声的泪水。
我们这些旁观者希望得到的是正义被实现被昭示，而对于当事小女孩而言，她希望的是被尊重被理解，但她过早地就感受到了整个社会内在对她的钳制。
她们希望的，是被尊重。
影片中有一段她和另外那个被性侵小女孩在游乐园的管洞中玩耍的场景，这是她唯一的自由时刻，在远离人群时，她才得到了真正的安宁。
这是这部影片在意识层面真正的特异之处，它并不只是在讲我们公认的社会正义的缺失，而是坚定地站在了个体身边，去讲了更普遍的冷漠和不理解，给一个女性个体内心所带来的戕害。
而这种冷漠，根子既来自于公权力的傲慢，更来自于是一种更普遍意义上的男权思想。小米的漂亮女同事莉莉为了讨好男友甘受毒打，孟小文的妈妈把对她前夫的愤恨发泄在女儿身上，都说明了真正最让人悲痛的并非现实中的身体伤害，而是女性自我思想上对于男性的依附，以及对这种依附的认同。
耿乐和刘威葳相隔铁栏注视，隔阂丛生。
在这部影片里，孟小文、小米、莉莉、孟小文的母亲其实是女人在各个生命阶段的象征，沙滩上的梦露其实是她们内心深处最大的渴望。而梦露也是男权社会物化女性的一个最大也最成功的产品，她的丰乳肥臀以及飘扬的裙裾是女性对于男性最大的顺从。
从这一点来说，这五个女人的命运构成了一个女性悲剧精神底层上的完美因果链。
这是影片主创更大的野心，是我最尊重这部电影的地方，但也是我认为最遗憾的地方。
它拍出了现实那种暗淡而粘滞的底色，对女性日常却密不透风的侵害，也写到了对女性最底层的伤害其实是她们的自我意识——也就是女性对于这种自我矮化和物化的认同。但这种现实层面与伦理层面以及文化层面的侵害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影片就此打住，我们看不到其中清晰的逻辑链条，所以留下的还是一些触觉敏锐但显得浮泛的只鳞片羽。
它也不敢去真正触碰一个被性侵女孩真正的内心，这其实浪费了很多孟小文心理层面的戏，我们似乎已经窥见了这个被性侵女孩丰富的内心，她本来可以成为中国电影史上一个真正触碰禁忌但深刻的角色，但最后留下的更多的还是一种姿态，一种倔强却无法真正触碰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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