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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想去红灯区时,我在想什么?| 杨殳

2017-12-05 杨殳 枪稿


今天的枪手是杨殳,他已在枪稿发文与大伙儿探讨过城乡结合部古惑仔、同性恋群体以及偶像明星的“邪教粉丝”们。


这一次,他与我们聊了聊“性工作者”。


在杨殳漫长的青春期里,无数次,他下定决心要去红灯区一探究竟,但时至今日,他还是没能去成一次。


原因如下。





当我想去红灯区时,我在想什么?


文|杨殳


作者简介: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穿马甲写作为生,兴奋的时候一日千里,丧逼的时候一泻千里,最擅长的写法是离题万里,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




半月前看《暴雪将至》,记住了江一燕演的燕子,全片最悲剧的角色。比起大雨暴雪的象征符号和下岗炸厂的历史景象,燕子的遭遇,是片子隐藏更深的时代侧写。


一个女人付出真爱,却成了爱人调查凶案的诱饵。这个女人是个小姐——隶属上世纪九十年代最广为人知,也最神秘的群体,集开放与堕落于一体,兼具魅惑和危险。

《暴雪将至》中的燕子。


有了这些时代赋予的定位和功能,她才做的了诱饵:这样的“不正经”女人会勾引犯罪。


燕子让我想起2006年的一个晚上,我在电脑上看了部片子,女主角也是个小姐,名字也有个燕。


片子是陈果的《榴莲飘飘》,讲一个东北姑娘阿燕在香港做妓女挣钱的事。


阿燕和她的生活,第一次补全了我对“性工作者”想象。

《榴莲飘飘》剧照,秦海璐饰演了性工作者阿燕(左)。


那天夜里,我忽然生出个念头:想去传说中的红灯区看看,那些“性工作者”到底什么样子?


像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那样,我心头涌起各种情绪:感叹,怜悯,好奇,悲壮,五味陈杂。


我甚至想,扮演一个嫖客,跟她们聊聊。爆棚的崇高感充斥了我,我被自己感动了。


两三年后,我看了邱礼涛的《性工作者十日谈》(2007)和《性工作者2:我不卖身,我卖子宫》(2008)。


这是两部剧情片,却带给我极大的“真实感”。那个世界离我太遥远,稍微贴近的讲述,就让人觉得这是对香港红灯区的真实写照。尤其是《性工作者2》,取材自学者杨漪珊的社会学调查论文《古老生意新专业》。


《性工作者2》剧照。


之后的几年,工作原因看了大量片子,我会特别留意此类角色,并强调她们是“性工作者”,是弱势群体。


这种强调,是一种表明三观的姿态。


再后来,我看到了徐童的纪录片《麦收》和《算命》。中国内地到底层性工作者形象再次打破了我的想象。


徐童把镜头里的那群姑娘当作普通人拍摄,从红灯区拍到村里,从妈咪拍到父亲,尽量完整地呈现一个人的生活,而非紧盯着她的职业。

徐童的纪录片《麦收》剧照。


《麦收》里的女孩让我想起老家县城的一些女人。小时候,我曾多次在湖边与她们擦肩而过,浓妆艳抹,香气冲鼻,高跟鞋颠簸。


不用谁告诉我,就知道她们是“不正经女人”,这份敏感来自县城里所有正经人的眼神和闲话。


我打开搜索引擎,看亲历者记录,看暗访记者特稿,看社会学调研,渴望了解更多。


甚至,我曾经偷偷查询,国内有哪些大学有性社会学方向的硕士点,考虑转行做研究


在和人聊起这个话题时,我努力强调,这个行业理应非罪化,世界理应是平等的,边缘群体也是人。


上个月,看了一本书,《我在现场:性社会学田野调查笔记》,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所长黄盈盈主编的一本集子,汇集了国内十多位红灯区田野调查学者的心得文章,其中包括开创了红灯区“社区考察”的潘绥铭先生。


看了这群实践者的心得,我突然面红耳赤,发现自己“忍不住的关怀”竟是种讽刺。


从想扮作嫖客去了解她们时,我就不知不觉就站在了某种道德的制高点,不过是想满足自己救世主一般的优越感。


盲目的冲动,不过是追逐虚荣的光环。拯救者心态,就是一种歧视。你越是强调平等,就越居高临下。


潘绥铭先生最早做调查时,明确了一个前提:要是假装嫖客,看到的就是职业表演,跟模特演员一样,“我看的到根本不是她这个人。”


言简意赅,却醍醐灌顶——你到底是真的想了解她们,还是觉得这么做很酷


《出租车司机》中,主角Travis对雏妓的劝诫和拯救,触动不了她,甚至还比不上鸡头抱着她说的绵绵情话。但Travis自己一定觉得这样很酷,很正确。

   

《出租车司机》剧照,Travis一心想说服雏妓。

 

回到那本《我在现场》中,黄盈盈女士回忆了一个供职于”香港紫藤“(专为小姐群体服务的NGO组织)的朋友阿严。


对于培训性工作者预防艾滋病的项目,阿严有个听起来奇怪的理论:不讲性技巧,不能让小姐们生意更好的培训,怎么会吸引人?


紫藤有些员工试图劝解小姐改行,别吸毒,阿严训导她们:人家活的好好的,为什么要你去拯救,要你去告诉人家怎么活?


她对当时刚开始调研的黄盈盈说:“你要自甘堕落。”


不自甘堕落,就往往化身劝诫者,拯救者和施舍者。不自甘堕落,就会拿自己的逻辑强加于人,把自以为是当作对方的需求。


潘绥铭评价预防艾滋病的工作者,说他们“漂在水面上”,就知道使劲跟小姐说:戴套!


“我跟他们说,你们的专业知识都比我们强,就是第一缺乏生活常识,二是缺良心。你看着她们就觉得是病人。你要真的把她们当一个人,那你怎么不从来问她孩子?你知道她有三个老公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去问,根本不关心。


艾滋病看起来遥远,不那么可怕。和所有女孩一样,她们怕的是人流——这就是常识和良心。


自以为是背后是片面独断,是种人际强权和社会强权。不自甘堕落,就没有平常心。


潘绥铭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有个红灯区老板说:你是教授,总要找些事情做嘛——这老板火眼金睛。


教授和小姐,同为谋生手段,真有高下之分吗?


美国作家艾丽斯·马蒂森在讨论写作经验的书《写作课》里提到一个有趣的现象。


很多作家爱写边缘群体,希望打破外界歧视。比如,主角是个同性恋,就让他被歧视。主角是个奴隶,就要写他分离挣脱枷锁。主角是个妓女,就要写她被鸡头欺压。


这种写作逻辑,其实落了窠臼,是高高在上的“特殊看待”。


想把边缘人物写好,必须克服保护欲并抱以平常心,从普遍人性出发——而非只想着把悲剧和那些边缘化特征联系起来。


拍电影也一样,看电影也一样。生活中看待人和事,也一样。


常有大城市生活的青年,提起留在县城的同学就摇头叹息,为“底层”惋惜。再细问对同学了解多少,便说不上来——子非“底层”,安知“底层”需求?


为什么“自甘堕落”这么难?因为太知廉耻,G点太多,一碰就敏感。


高二时,我上课偷看王小波的小说集,给英语老师抓了现形。英语老师是个已经妇女,孩子上小学了。

《东宫西宫》剧照。


根据王小波小说《东宫西宫》改编的同名电影,讲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北京男同性恋群体的故事,也是敏感话题。


她翻开书,一眼扫到李银河写的序言——《王小波笔下的性》,瞬时脸红耳赤,骂了我一句,合上书丢在桌上。


我也脸红,觉得脸面丢尽,恐怕顶上看黄书的污名——我确实是在当黄书看


李银河那篇序言说的是,王小波写的性爱,自然干净,如同写吃饭睡觉的日常生活。


可惜我和英语老师都太“知廉耻”。我们太清楚,什么是高贵,什么是低贱,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在敏感的世界里,想拥有平常心,需要漫长的“脱敏”训练。


医学上,心理过敏是指由不良刺激物引起的异常反应,具有病态特性。一个社会的敏感,往往源自过于密集的禁忌。


性是巨大的禁忌,培养出了洁癖般的道德感。站在道德制高点心生怜悯,就是崇高感。


有崇高,就有卑贱,高下之分的概念就会不断深入人心。


全社会谈性色变,理所当然地回避性教育。前阵子北师大出版的儿童性教育课本《珍爱生命》,不就被家长骂作不要脸吗?


性工作者被“污名化”,连性教育也被“污名化”。耻感教育,代代传递。成人的羞耻敏感,造成儿童无知。


儿童性侵案的不幸,童年性教育缺失难辞其咎。


越是敏感,越想遮掩。越是遮掩,越显神秘。神秘多了,就是盲目和危险——所谓洪水猛兽。


让《暴雪将至》里余国伟把燕子当诱饵的,是这个连锁反应。让我把王小波当黄书看的,也是这个连锁反应。让我生出假扮嫖客这种傻×念头的,还是这个连锁反应。


洪水猛兽成天在心里闹腾,能不变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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