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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枪稿主编的一封公开信 | 杨殳

2018-04-12 杨殳 枪稿


=编者弁言=


我是徐元,枪稿的主编。


我不抽烟不喝酒不饮茶,不看电视不看综艺不看抖音,只在电影院里看电影。


同时,我对可乐上瘾,不愿意运动,不喜欢旅游。


我的朋友大多数都跟我不一样,可是,我们彼此欣赏 34 36522 34 12697 0 0 4563 0 0:00:08 0:00:02 0:00:06 4563或曰忍耐)这些不一样。


最近,在本人的主持下,枪稿连续刊发了几篇针对当下文娱业焦点的评论,也激起了不少读者的讨论热情。


为什么我和作者们对这些问题如此在意?因为我们认为,如果允许两害相权取其轻,即便大家不得不娱乐至死,也强过在老大哥的注视下苟活。


不过,如今的现实却是,我们似乎已经身处在了一个《1984》和《美丽新世界》叠加的奇境里了。


今天的作者来信,其实是我们和大伙儿一起探讨。


另,二条又有福利,请注意查收。



给徐元兄的一封很长的公开信


文|杨殳


作者简介:杨殳[shū],一个神经衰弱的大叔,看书,看片,吃药丸,三位一体。穿马甲写作为生,兴奋的时候一日千里,丧逼的时候一泻千里,最擅长的写法是离题万里,最大的爱好是收集古今中外药物说明书。


赫胥黎 VS. 奥威尔




徐元兄:


见字如面。


年前,你在微信上问我:“1984”的世界和“美丽新世界”是否正在共生?


当时,我正坐在马桶上看综艺,你的问题让我菊花一紧。多坐了十分钟,我回顾了一下这问题的背景信息。


1985年,美国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宣告,奥威尔预言的极权世界并未在1984年出现,恐惧的老大哥并未毁掉我们,而真正将毁掉我们的将是赫胥黎预言的“美丽新世界”。


他在前言中说——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强行禁书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失去任何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的人,赫胥黎担心的是人们在汪洋如海的信息中日益变得被动和自私;


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理被隐瞒.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被淹没在无聊烦琐的世事中;


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受制文化,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充满感官刺激、欲望和无规则游戏的庸俗文化。


……在《一九八四》中,人们受制于痛苦,而在《美丽新世界》中,人们由于享乐失去了自由。简而言之,奥威尔担心我们憎恨的东西会毁掉我们,而赫胥黎担心的是,我们将毁于我们热爱的东西。”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你突然怀疑赫胥黎太乐观了。


这个敏感又不合时宜的问题,真是令人如芒在背。


今天,诸如《黑镜》《V字仇杀队》等反极权反乌托邦主题的电影层出不穷,未来几乎就在当下发生。更有像《移动迷宫》《饥饿游戏》这样精心设计的娱乐片,赤裸地消费这种焦虑。


任何严肃的话题进入流行文化语境,必然自我消解,反思变成了谈资——所谓认真你就输了。


于是,往往尚未开口,我就心生空虚。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种感觉。


昨晚,走在阴霾密布的胡同里,遇见几个穿校服的小孩,在黑雾中奔跑跳跃。我忽然想起,上回见面你谈及对儿子教育的担忧——我想打个比方说明:


你带着孩子走进一家餐厅,眼看着他吃下一桌下了毒或是生了霉的食物,却无能为力。


仅此一家,别无选择。要么饿,要么吃。吃了再抠出来?你觉得无从下手。


这种担忧,我曾听到很多有孩子的朋友提到,有人为之冒火,有人为之叹息,更多则是自我安慰:不都这样嘛。


我尚未遇到孩子教育的问题,却更加焦虑。



现在,我想尝试从心理和文化角度回答你:奥威尔和赫胥黎的担忧,根源是一回事,两个世界不但可能并存,而且正在路上。


我在驾校学车时,教练讲了个窍门:开车走在路上,要看车不跟车。意思是说,让我直视道路尽头,但用余光注意前车,随着前调整车速,但切忌看得入迷,直直地跟了上去——可能追尾。


这招管用,我开得稳稳当当,但却有了新问题。开到空旷路段,前面没车了,我倒慌张起来。尤其过十字路口,常常忘记抬头看灯。


几年过去,我还经常想起那种突如其来的感觉:自由而孤独,迫切需要安全感。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的《逃避自由》从社会心理角度分析了极权主义成因,提出了对“自由”、“独立”意志的根本性反思——


在我们内心深处,是否本就潜藏着渴望臣服权威的冲动?


弗洛姆认为,人和动物的差异在于“人格”,人格的形成不是自然赋予的天生特性,而是在社会进程中形成的。因此,不同地域和历史时期的人性是不同的。


人的爱恨冲动、焦虑恐惧、对权力的追求和对财富的追求,都是在对社会形态的适应中形成的。


你有养娃经验,我就拿娃的例子讲。


一个娃,从出生到成年,是逐渐意识到“自己是自己”的。


刚刚剪断脐带的婴儿,身体脱离了母亲,实质上仍是母亲的一部分。之后,从吃奶到吃饭,从抱在怀里到满地跑,娃逐渐长大,个体意识逐渐形成。


这一进程中,产生了两个变化:一是孩子的自我力量不断增强,能更多脱离母亲生存了;二是个体的孤独感出现,并日益加深。


在某个突如其来的瞬间,娃发现:我是我,母亲是母亲,别人是别人,各自的需求有所不同。甚至,他还猛然醒悟:这个我,有一天可能消失。


就此,娃开始在心理上摆脱母亲的束缚,自由开始了。同时,娃察觉到,这种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日益感觉孤独。


人对母亲的依赖是“始发纽带”,一旦切断,就没法再续。但人需要“纽带”,与世界和人产生关联,这是生理和心理上的必须。


精神孤独和饥饿一样无法忍受。


这就是我们在自由面前的两难窘境,摆脱了和母体间的“原始纽带”获得自由,却同时感到孤立无援。


怎么办?


弗洛姆给出了理想方案:人要积极地发展健全人格,作为自由独立的个人重新与世界联系起来。


但理想方案毕竟是理想,现实往往是另一回事。


母亲和家庭若不撒手,孩子就无法在生理成年后发展独立完善的心理人格——“妈宝”、“巨婴”就是这样。我们见到过太多毫无主见动辄撒泼耍赖的成年人。


这个逻辑放在个体和族群国家之间,一样成立。


如果经济、社会和政治条件没能为健全人格发展提供基础,我们就无法发展成独立健全的个体。


这就像一群手脚残废的的儿童,给丢进了深水区。


自由之于我们——两代人三代人或更多,简直是难以忍受的负担,对不安全感的恐惧死死掐住我们。


谁来救我?只要能揪住一根救命稻草,怎么都行。当然要“逃避自由”。


最常见的一种逃避方式,就是靠拢集体,跟他人一样,找到替代母亲的权威。


这就是心理学上的“权威主义人格”,要么让自己成为权威,要么渴望臣服权威,换来虚无的安全感。


如今的权威早已进化,隐匿在日常缝隙中。你感受到的井然有序衣食无忧背后,是巨兽无处不在的鬼影。


它们遁形于科学、伦理、常识、商业广告、法律道德、媒体舆论、民族主义、娱乐综艺、电影小说和各种缓解你焦虑的电子产品中。


老师对你说,你只有一条路,否则人生就是失败。课本对你说,这就是事实,是历史必然规律。地产商对你说,想叫丈母娘,就差一套房。卖保健品的对你说,送礼就送脑白金。微信好友对你说,你竟然不玩王者荣耀?


这就是弗洛姆定义的“匿名权威”。它不是降龙十八掌让你经脉尽断,而是十香软骨散,教你软绵绵。


匿名权威能让人心安理得,找到归属感。如果身边都是一样的残废,又有什么好不爽的呢。只要不渴求健全,就不会因残废而焦灼。甚至,随大流的安全感让人感觉很“自由”。



追根溯源,我们怎么就成残废了呢?


首先,是人文教育的缺失。


什么是人文教育?耶鲁大学在一篇报告里这样解释——


“(人文教育)所有课程的设计,教学方法的设置都应围绕一个目的,就是怎样才能最好地传授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艺术、怎样有序思考、怎么分析事物、怎么明辨是非、怎么组织论据、怎么平衡各方面的意见、怎么唤醒、提升和控制想象力、怎么安排记忆、怎么激励和引导自己的天分。”


以写作为例。在健康的人文教育中,写作注重的是思维训练,将语言作为思考工具和表达工具。这种注重独立思辨能力的写作,指向的是完善人格与创造力。


而中国学生学习阅读写作,讲究的却是既定的中心思想和套词套句。孩子自我评价的标准,会跟着老师学校的标准,力求自己写出中心思想符合要求的文章,做出符合榜样的行为。


中国孩子只被灌输“应该如何”,而不知道何为真相和现实,自我的力量根本无从发展。


你看到这种捆绑孩子发展的绳索,还不敢干脆地解开它。鼓足勇气下手了,孩子又不信你。


有个传统公案故事,讲两个妇女抢孩子,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县官让俩人拽着孩子拔河,谁赢了孩子是谁的。


亲妈肯定输,舍不得孩子疼。你和教育之间,就是这样。更有很多做父母的,根本不会参与这场拔河比赛,彻底弃权,孩子安心,父母也安心。


另一方面,中国文化自古就注重宗族、家庭伦理。个体是用来实现家族意志的,养儿是用来防老的,夫妻是用来传宗接代的。


讲究孝和顺的孝道,是这种削弱个体人格的观念的集大成。从心理学上讲,孝道就是刻意捆绑个体与父母家庭,直接阻断个体力量的发展。


这种“阻断”确实让人有安全感,但个体独立人格也必然融化在权威之中。如今,这套天地君亲师的“传统文化”已然借尸还魂,化作核心观。


十几年前,我刚工作那会儿,母亲打电话时总说,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工作,不要迟到。十几年过去了,我和朋友单干做了点事,母亲打电话常常问我,你们是在干啥,没干违法的事儿吧?


父母的大半辈子,就是操心子女。子女的大半辈子,心里压着愧疚的巨石。由于个体力量不足,人人都在内心求“安稳”——于是便仰赖安稳。


这种社会心理模式,你我都无法跳脱,唯有在模板里折腾。想伸出脑袋透口气?一棍子抡过来,打到你闷声。


棍子,就是实名权威。


前天在香港看了部真实历史改编的韩国片,讲1987年一场运动。片子里有个秘密警察,被老板送进监狱顶罪。他在牢里琢磨了很久,意识到自己是个混蛋,就想做自己。


于是,他违抗老板的命令,硬朗朗地往枪口上撞,死也不怕。老板略加思索,没开枪,说我会把你老婆孩子扔进江,让你活着。


立马怂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硬汉瞬间崩盘。


这当然是极端例子,但天下所有权威的棍子都是一回事儿。要是你知道的太多想的太多,拒绝嗑药,鬼影就随时显形,让你崩盘。



在这座令人沉溺的天鹅绒监狱里,只要你不醒来——管你是真睡还是装睡,藏在铁壁里的棍子就不会抡在你头上。


传统道德和教育联手,切断了孩子健全人格的发展,令人一生为他人而活。《1984》是强权暴力驯服了人,《美丽新世界》是技术资本驯化了人。


当资本和政治权威联手,切断了个体力量成长之路,人就彻底被驯化,逃避自由,安全而快乐;反抗权威,疼痛和焦虑。你不在沉溺中消解,就会在暴力中折断。


梦醒了却无路可走——这样的世界之于你我之辈,不就是1984年的美丽新世界?


我也曾想,尽管我们是残废,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增强个体力量,甚至练就一身武功。


可笑的是,这想法刚刚掠过脑中,我就想起了金庸小说里的段延庆和裘千尺——残废练武功,就算练成了怕也依然是变态人格吧。



杨殳 顿首

二零一八年四月四日,写于春后急寒之夜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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