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哥从峡谷里转出来时,造型惊呆了等待的我,戴着宽檐遮阳帽的他竟还撑着把大阳伞,那一身户外装束与娇气的撑伞造型形成强烈的反差,以至我完全不能控制我的惊奇:我得承认,在这危崖耸峙的纳摩大峡谷里,落石的风险是存在的,并且还是高频风险。山顶的巉岩常年裸露在空气中,经风霜雨雪的侵蚀,剥落应是日常事件。脚下的碎石路、前方的拦路石、不时遇见的玛尼堆、包括蛙现在屁股下坐的那块休息石,都是无声的证据。那些石块都曾从更接近天空的地方滚落谷底,现在,它们滚进了蛙哥的谨慎逻辑里。蛙哥是个谨慎的孩子,所以我常要怂恿他做些冒险的尝试,此刻我正指着一株植物煽动他:“你要不要摸一下这个?很特别的感觉,灼热,刺痛,像被滚烫的针戳了一下……”
“这个吗?”他指着一棵有锯齿状叶子的植物,那植物就在他腿前,伸手可及。
一分钟前,我正是用这种特别的方式,确认了那株植物的身分。在这场握手礼前,荨麻于我只是平面的图片,是植物人的言传身教,凡经历过者似乎都在以灼痛的文字提醒你:小心荨麻,除非你想万箭穿身。
我当然不想万箭穿身,我只是在拍一株圆叶筋骨草时不小心碰到了它,当瞬间的灼热、刺痛穿过指尖传来时,我以为我得罪了洋辣子。洋辣子是刺蛾的混名,也是我小时候的恶梦,它们是一类带毒刺的毛虫,刺毛连通着毒腺,若不小心惹到,刺与毒的迭加,会让你如箭穿身。可我眼前没有洋辣子,只有一株似曾相识的植物,于是我瞬间肯定了它的荨麻族身份。荨麻们也有刺毛,密布于茎、叶与花序,这些刺毛脆硬且中空,内有高浓度酸类,若不小心碰到,刺毛扎进皮肤,折断,酸液进入,被穿刺的尖锐和被酸灼的火辣,恰似你儿时捉迷藏钻进树丛里时遭遇到的洋辣子。
荨麻族Urereae植物具有独特的刺毛(stinging hairs),触及人或牲畜的皮肤,会出现红斑,痛痒难忍,产于云南与广西的火麻树Dendrocnide urentissima (Gagnep.)Chew的刺毛有刺伤儿童和幼畜引起死亡的记载。这种刺毛是一种表皮特化的腺毛,由单细胞的毛管和多细胞的毛枕组成。刺毛的毒液成分复杂,含有一种特殊的酶和蚁酸、醋酸、酪酸以及含氮的酸性物质。人和牲畜受刺毛刺伤,可用稀释的肥皂水或氨水碱性溶液擦洗解毒。
多有趣啊,刺蛾与毛虫,一个是动物,一个是植物,却进化出如此相似的防御,你甚至可以说刺蛾就是会爬的荨麻,或者荨麻是不会爬的刺蛾,你还可以设想世界真的就是一盘游戏,万物都有自身的设定,而有两个不同外形的角色,碰巧被赋予了相同的技能……
确切地说,我疑心那植物很久了,它有一米来高的个头,笔直的茎干带着棱条,宽大具齿的叶片对生着,叶背后有深突起的脉络,最典型的是它周身的透明刺毛和毫无看头的绿色花序,分分钟都透露着它的荨麻家族身份。它在我们本次旅程中随处可见,马路旁、寺庙外,院落边……我一次次与它照面,一次次地问自己:它该是某种荨麻吧?它好像什么荨麻啊。
可正是这种随处可见让我动摇,因为在我的想当然里,荨麻是危险的植物,它生出这身武器就为防御食草动物的啃咬,牛马羊应该都会对它敬而远之,它还会无差别地伤到人,孩子们少不了会被它教训,那么在这片以牧业为主的土地上,它应该被清理得尽量干净才是啊?怎么可能任它随处生长?但是现在,凭着热辣辣的手指,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某种荨麻了。我带着得见真身的惊喜打量着它,可它倔强地立着,像梗着脖不愿承认错误的孩子。习惯了被误解的它哪里敢相信,世上还会有被螫得欢天喜地的人?我的植物朋友就此又添了一位,这是一场有江湖意味的相见,类同于不打不相识,但我也要以灼痛的文字提醒你:你的新朋友,不喜欢被握手。
Urtica源于拉丁文urere,意为“灼烧”,所以你懂的
laetevirens:鲜绿色的,指本种有鲜绿的叶片植物志里说它:茎皮纤维可作纺织原料;幼嫩茎叶可食;全草入药,有祛风定惊、消食通便之效。关于荨麻,蛙爸应该也不觉得有趣,虽然他比我早一日体验到了荨麻的“有趣”。那是在拉卜楞寺的院墙外,一位藏族妇女正在采摘一种植物的嫩茎叶,走在前面的蛙爸凑了过去,他对采摘总是兴致勃勃。一个蹲着的老汉替她发了言:“可以吃啊,炒菜,打汤。”听到能吃,蛙爸顿时两眼放光,伸手就去拽那叶片。我也好奇地走过去,但未及靠近,便听蛙爸“嗬”地一叫,收手转身,一把扯走了我。听到他的话,老汉促狭地笑起来,显然他对此已司空见惯:“你空手当然不行啦,她是戴着手套的。”
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荨麻可食用,并且刺这个词将我带入了歧路,我对刺的脑反射是蔷薇科那种硬刺,一种简单的物理防御,这么低端的武器,肯定不是荨麻使的。直到有一天,我翻看一本植物图谱,在宽叶荨麻那一页看到熟悉的图片,并且读到:“幼嫩茎叶可食用……”我捧着书冲向蛙爸:“这是你说的有刺的那个植物吧?你当时是不是还有被烫了一下的感觉?是那种火辣辣的疼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