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239】從"書劍"金庸到"牛劍"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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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獲劍橋博士,劍橋聖約翰院長杜柏琛(Christopher Dobson)親自從英國飛來香港,頒證書給他。其實在此之前,金庸也已是牛津的院士。
當夜,劍橋院長身穿長袍,以拉丁文宣布金庸成為劍橋榮譽院士和文學博士。接下來再用英語講話,說劍橋從來不在海外頒博士學位,因為金庸成就卓越,所以破例。院長站在歷史高處,指劍橋創校500年,共有4位榮譽院士,都與香港有淵源,第一位是19世紀鴉片戰爭時的外相巴馬尊,但這個人有點爭議,因為他說香港只是一個荒島。然後是港督衛奕信和駐華大使麥若彬,今天再加上金庸,都是對香港租約期滿主權交回中國期間卓有貢獻的人物。
劍橋聖約翰書院出過6個首相、9個諾貝爾得獎人,史上最重要的校友,是廢除奴隸制的議員韋百福( William Wilberforce),是18世紀大革命時代,有份推動西方文明進程的英豪。劍橋創校之初,是幾個學者在牛津教書時,因政見不合,脫離牛津,到附近的劍橋鎮另立出來的山頭,崇尚自由。金庸當初也在一家報紙打工,但後來因人生的一些基本價值不合,也選擇分離,自己另辦一家信奉自由的報紙。
幾百年來,若牛津象征文化正統,則劍橋是叛逆的異端,兩家學府風格不一樣。劍橋出產過牛頓、拜倫、達爾文、羅素,全是敢於反抗傳統和思想另類的人物。金庸小說裏許多角色:楊過、喬峰、令狐沖、韋小寶,個性不羈孤傲,跟劍橋的精神,是同一路數。
金庸的劍橋論文,講的是唐朝皇位繼承。唐朝文化再燦爛,開了先例,是從一個細節鉆研精深的大學問;但他平生真正的大論文,盡在14卷小說之中。
金庸小說縱橫上下千年歷史,穿越江南塞北,奇山秀水、大漠雪原,自成一個宇宙,擷取中國文化之最精華,14部著作,或虛或實,有風格陰柔,或氣派陽剛,濃彩淡墨相間,譬如《笑傲江湖》如潑墨山水,則《鹿鼎記》為工筆細描;其中俊傑豪俠,為至善至美的理想所在,頌喬峰豪邁似辛棄疾的劍影,寫令狐沖瀟灑如李白醉歌,畫張無忌細膩若李商隱的無題,溫婉纖巧如姜白石,富麗典雅似周邦彥,虛懷沖淡處與王維一脈;中國歷史上,除金庸之外,只有曹雪芹的《紅樓夢》做得到。
金庸小說早在1980年代初就在中國內地流傳,經過10年的精神饑荒,中國內地的讀者追捧金庸小說,如獲至寶,連小學生也偷偷在課堂裏傳閱,廢寢忘食,因為金庸小說寫奇幻、情愛、恩仇、遊戲,盡皆人性,從不故作高深,《射雕英雄傳》裏憨厚忠直的郭靖,靈巧俏皮的黃蓉,加上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如一則色彩繽紛的童話,最適合兒童閱讀,可當作讀金庸小說的起點。等到有了一點歷史常識,再讀《書劍恩仇錄》、《碧血劍》、《雪山飛狐》,在精彩明快有如電影的語言裏學習新的歷史觀點,未嘗不是啟蒙。
但最好的幾部作品,跨越不同年齡,可以伴隨讀者一生:《倚天屠龍記》的多情與迷惑,《神雕俠侶》的情深義長,《笑傲江湖》之浪漫理想,《天龍八部》的超俗忘塵,《鹿鼎記》在嬉笑玩耍之中,別有八大山人簽名看似"哭之",再顧卻是"笑之"的滋味,當是非曲直混淆到了極致,只能在哭笑不得中參詳智慧。
金庸第一部小說《書劍恩仇錄》,講的是反清復明,最後封筆之作的《鹿鼎記》同樣也寫反清復明。《書劍》裏的義士紅花會諸俠,都是好人;到了《鹿鼎記》裏的天地會,陳近南一夥,卻是一群庸人,可笑復可憐;其間的轉化,足以寫出一部"金庸思想體系"。
但中國傳統文化向來只重經史,兼容子集,卻把小說視作閑科。即使等到中國被迫打開國門接受西方文明,但一心只想學好槍炮技術,對於西方的人文學術,哲學思想輕輕放過,沒有心思學足,甚至到30年前中國改革開放,依然認定"學好數理化",才有能力"貢獻國家",大學教育重文輕理,至今不改。
可惜,金庸先生在中國內地登陸以來,雖深受民間珍愛,但在所謂知識小圈子內,紅眼攻擊有之,虛妄曲解有之,至今不承認金庸小說是中國文化寶典,除了是"重理輕文",或許在心理深層,是對金庸發跡的香港,這個英國殖民地,潛意識地排斥。但金庸小說全盛時期,文化的精髓,化為劫灰,天佑中華,正是像金庸這樣的知識分子,在海外為中國文化的仁義之道保存了種子,而且筆耕成一片繁花似錦的園林。
許多人還想金庸出版自傳、回憶錄之類,通通多余,小說裏的主角,幾乎都是他的自傳,許多情節,是作者對人生和世界的獨白,有時激憤,有時無奈,有時低回,有時躊躇。金庸筆下的男主角,幻開千面,都是他成長不同階段裏內心價值的沖突。金庸和同道的梁羽生最大的不同,是金庸探討了人的多重性格,而梁羽生,人如其書,只有單一的性格。這一點,劍橋大學的英國論文導師,對這位學生,又豈能洞悉其中妙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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