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果然那个鸟群喝水的地方很好找,也很容易“不劳而获”。我凭着直觉很快就走到这里。刚进园子的那一刹,就好像全北京的麻雀都在这里飞动,它们衔着人们投食的面包屑,忙碌着一趟一趟地飞到高枝上吞食,有的面包块实在太大太重,半途飞着飞着就掉落下来。雪白的面包块,让我恍惚间想象,这是它们正将幼雏们包裹着蛋白质膜的排泄物衔出鸟巢外……
小麻雀们
而几十米外的这里,却有一片不为食物所动的平静。水域周围环树,露在水面上的三个窄窄的细长水泥台,成为小鸟们很好的停歇点,它们交错地飞落下来,像是一支支从空中飞射下来的箭头,顶端的吸盘稳稳吸住靶心,俯身,喝一口水,仰起头咽下,再喝一口,再仰头,每一口都相当用心和认真的样子,投入以一种全身心的专注……
看到的鸟都以“串”计,一串白头鹎,一串灰椋鸟,一串乌鸫+蜡嘴雀,偶尔一串太平鸟。它们喝水的时长跟胆子的大小成正比,厉害的程度依次是鸟鸫—灰椋鸟—白头鹎。单只的乌鸫挪动着小步挤走别类,有时独享一个“水台”,白头鹎常常在水面上振翅悬停,甚至会啄食水里的什么东西,蜡嘴雀和太平鸟、小太平鸟则很谨慎,喝五六口就赶忙飞回树上的隐蔽处了……看它们在枝条掩映里酝酿着下一次着陆的心理活动也很有趣:淡定地休息先左右四顾几下,假装若无其事,然后一扑扇,决断地飞下来。举着望远镜把手机贴在上面拍了几张,手臂太累太晃了,也没拍太清晰。
左上是黑尾蜡嘴雀雌鸟
乌鸫、太平鸟、白头鹎、小太平鸟
三只灰椋鸟
鸦群一次次地从头顶飞过,如果将每间隔10秒的画面定格,那便是与半空的树影和线条所形成的极简而写意的黑白构图。很难讲清楚为什么天空中这些舒展的羽翼、优美的飞行总是让我身心感到这么的满足,直到12月时重读到里尔克的诗句,“内心——何为内心?/倘若不是那飞舞着鸟儿/飞扬着返乡之风的博大天空”,心里忽而一动。
晴暖的正午,光照实在太好了,当鸳鸯闲闲地在前景游过,我从镜筒里看到它的羽毛纤毫毕现,严丝密合,没有一根是凌乱的有失分寸的,而整个身体上那逐层递进式的、像是有着某种逻辑关系的色域和交错的边界,如此完美的设置(并且这种设置肯定是有道理的,只是以我现在之力还不能做出解释),充满不真实感,这哪里是生物啊,简直就像我在成都文殊坊买的那一对木雕……
乌鸫的喙是鲜亮的明黄,白头鹎是一团团橄榄绿,太平鸟和小太平鸟是尾巴一抹黄、一抹红以及花斑的翅翼,灰椋鸟是一种略带精明的银灰,蜡嘴雀敦敦实实,像是绅士穿着黑黄相间的正装燕尾服马上就要表演了,不管是歌剧还是魔术⋯⋯大自然把各种色泽分配给每只鸟,尽管每只只着色那么一小点儿,当它们既是几个物种形成的一小块局部、又构成一个彼此呼应的整体,也足以让我在太阳底下叹喟。
逆光中鸭鸭们的剪影
围观的人太多,尽管鸟群数量很多,这一切却在沉默中进行,气氛是警惕噤颤的,听不见众鸟的鸣啭。拍鸟的人在这里拍了几百张了,可还是不甘心,他们期待着体量相近的乌鸫和椋鸟能因为抢夺和占据位置而互怼起来。人群中总还是有一个话多最活跃的——“照片得有故事呀,没有故事太平淡!”这种迫切的心情,像是都研读过罗伯特·麦基的《故事》,上过他亲授的“大师班”。
但怎么不是故事呢,他们闲聊的每一句话,那些寻常的叙述,连贯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好故事啊:“今年太平鸟特别多,往年没这么多过”,“要数太平鸟最胆小了”,“前几天还看见有栗耳(鹎)”,“你看乌鸫很厉害,把白头鹎赶走了”,“喜鹊还吃其他小鸟呢”,“哟,蜡嘴又下来了,蜡嘴叫得好听”,“现在太阳好先在这里拍,等会儿3点去那边的冰面上,可以看见秋沙鸭”,“明天你去宛平湖吧,早上8点能到的话,保准你能拍到文须雀,你就趴着拍,那个仰视冰面的角度特别美”……
阳光刺眼,一棵大树,扁平干燥的长条荚果在风中飘摇,像是挂了满树闪亮的金箔片,猛看上去感觉很陌生,后来忽然顿悟,应该是棵刺槐。
走的时候,发觉自己双腿站得笔直笔直,这会儿打起弯来酸得几乎无法挪动步子了⋯⋯我在这里紧崩崩的姿态已经保持了一个小时?回家后又查看资料学会了如何区分黑头蜡嘴雀和黑尾蜡嘴雀,也许还需要再去实践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