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归来
对于我来说,布谷鸟是伴随着紫苜蓿、黄菖蒲、千屈菜、高过头顶的青芦苇和东方大苇莺一起来的。
凉爽的初夏开始变得一天天炎热起来,走在太阳底下不由自主眯眼皱眉的时候,“想必布谷鸟已经回来了”,我在心里一直惦念着,觉得该去湿地看看了。
潜意识里我是一直在期待着布谷鸟的归来吧。还是在3月末的时候,坐在家里,忽然就隐约好像听到布谷鸟的叫声,连续两次,我肯定我“听到”的不是斑鸠,但这恐怕是幻听,布谷鸟必定不会回来得这么早。
园子后山的林深处,在几棵红叶李伴油松的地方,听到今夏的第一片蝉鸣。那声音就像收音机搜索短波电台时的白噪音,声音阵列持续的时间不长,还有点微弱,不甚自信似的,也像是在试探,停一阵,再起。我查看记录,巧合的是去年听到第一片蝉鸣也是这一天,在北植卧佛寺后面的山墙边。
苇丛密集的地方,营巢其间的东方大苇莺的叫声就传过来了。
这么晒的正午阳光,湿地、荷塘上方蒸腾着热气,风也不小,眼前所见皆是白花花一片,到处都反射着光,晃着眼睛。炎热使人恹恹,可雄性东方大苇莺的精力却让我为之折服。它们该是自早晨起就如此精神昂扬吧,宣示领地也好,展示魅力、迫切地求偶也好,那仿佛要胀破胸膛似的不停歇的叫声,听上去总好像是有种夸大其辞的感觉。不,说叫声是不准确的,这是雄鸟充满荷尔蒙的热情之歌,但却是如此节奏单调、缺少旋律感、称不上是优美的歌唱。它有着自己认定的节奏,以单音节的两声“呷-呷”起始,像是一个准备、一个起势,然后后面是一串连贯的三、四节拍“呷呷呷”“呷呷呷呷”,停一会儿,再循环,响亮有力,喋喋不休,存在感简直超越雨后的青蛙。
这里就充满着喋喋不休的大苇莺们
我站在桥上,这样的声音总是牵着我的脑袋转来转去,能很明确地知道它的方位,却看不到一只。走下去到湖畔的芦苇丛边,鸣声就几乎在耳边眼前了,只可惜被一层青绿的墙阻挡,可还是不死心,好像只要努力保持定力,就有概率透过芦苇的缝隙看到它的巢或者正在哺育的幼鸟。
我的运气非常好,过不一会儿,一只雄性大苇莺就从密密的绿苇丛中飞出来,停在小路边的柳树树冠处,各种曲项向天歌,偶尔小步跳跃几步,变换一下位置,远处有一只跟它对唱的,大概是在彼此为领地示威。唱一会儿,回去,再等一会儿,又扑啦啦飞出来在我头顶歌唱。如此反复着。
东方大苇莺雄鸟
东方大苇莺雄鸟长得其实很好看,光线特别好的时候,可以看出它的灰褐色的体羽并非那么朴素,是泛着橄榄绿色光泽的,尤其是腹部和两胁,淡淡的柔黄和白色互相浸润,就好像在芦苇丛中住得久了,自然而然沾染上了植物的叶绿素似的。它的头顶有一丛褐色蓬松的羽冠,潇洒帅气的发型,大叫的时候,橘红色的喉咙闪闪烁烁,那拼命的不遗余力的样子,也有些像幼鸟乞食,有时候实在是无法忍住不笑。也会在心里为它担心,如此张扬的态度,不是很容易引来天敌?
我走向湿地时,大杜鹃(二声杜鹃)的叫声始终就在四周广阔的空间里环绕,它们一定是已经觊觎着大苇莺的巢穴了。起初听着那样深悠回荡的声音,我以为离得很远,要追踪到它们的身影,怕是要翻过小山头不可。及至听得实在忍不住了,循声钻进眼前的树林里,原来它们就在头顶上绕飞。
大杜鹃常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
这样的鸣声,总是让林地显得空旷、悠远。我第一次离得这么近,仰头就能看到大杜鹃腹部黑白相间、如同层层涟漪一般的横向斑纹,看它们在密林里盘旋、嬉戏,追逐着飞出林子,过一会儿又绕着圈回到原处。栖在树枝上的时候,就像是一只比喜鹊大的猛禽。它们的体量和飞翔的身姿,猛一看也确实有些像猛禽,像隼。看到大杜鹃时心里想的是“就连大杜鹃都双双对对的”,可过一会儿又加入进来第三只,我假定那是一只雄鸟,它们也是要经历如同人类社会一般的恋爱关系啊……
不像四声杜鹃“bu-bu-bu-gu”的鸣声几乎一整天都经久不息,没有间断,大杜鹃似乎是很惜力,持续鸣叫10多秒后,就会有差不多同等时间的停顿,鸣唱半小时后,便做长时间的歇息。我录了几段视频,发现它的节奏和时间感相当准确有规律。
上为大杜鹃,下为四声杜鹃。最明显的区别是腹部的横纹,四声杜鹃的横纹间距宽一些(图片来自《中国鸟类野外手册》)。
去年也是在这片湿地,我看到大苇莺两次都在低空追赶驱逐大杜鹃,小小的一只大苇莺,体型相差如此悬殊,却追得大杜鹃悻悻飞停到远处,显得颇为勇猛。这是大苇莺对布谷鸟的反击。大苇莺是借巢生蛋的布谷鸟首选的寄主鸟类,布谷鸟清楚地知道抵达它们夏季栖息地的最佳时机——当大苇莺们在芦苇湿地辛勤筑巢的时候,雄性布谷鸟也开始用浑厚的歌喉宣布自己的到来,并以此吸引来雌鸟,开始了繁殖季节。它们会选择大苇莺巢最密集的地方做为自己的领土,雌鸟觊觎着大苇莺的巢,窥视良久后会伺机产下一枚卵,并且吃掉或者毁掉大苇莺的卵,一切就发生在数秒之内——这非常不容易,她必须要让自己跟大苇莺产卵的时间保持同步。
纪录片《迁徙的鸟》里,刚出壳没多久、还未张开眼的布谷鸟幼鸟,就会本能地用背部将它所寄居的苇莺巢里的其他鸟蛋全部推出去,独留它自己,许多年前看到的这一幕,给我留下的印象(或者说震撼)极为深刻。曾经看过一篇文章,在一个繁殖季里,大杜鹃产下的卵小而多,这是因为寄主也在不断抵御和反击大杜鹃的巢寄生行为,大杜鹃必须要以更多的卵来提高繁殖成功率。大杜鹃的卵的形态还可以在较短的时间内发生变化,变得与寄主的卵非常相似,从而迷惑不同的寄主,这也是它们为保证种群数量而具有的特殊“能力”。
布谷鸟幼鸟孵化出来,接下来大苇莺的命运就很苦了,一只个头小小的苇莺,喂食一只体积硕大的布谷幼鸟,这大概是在自然界所能见到的最让人惊叹的事件之一了。抚养一只布谷幼鸟所要花费的巨大精力,差不多等同抚养十只苇莺幼鸟。对此,大苇莺们却无能为力。它们对眼前这个以急促夸张的叫声刺激它们喂食的庞然幼鸟从未有过怀疑吗?在BBC纪录片《自然世界·布谷鸟》里,剑桥大学的行为生态学教授Nick Davies解释说,养父母对布谷幼鸟非常溺爱,当它如同自己的亲生幼鸟一样,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无论从蛋里孵化出什么,它们都会当成亲生的。
BBC纪录片《布谷鸟》里, 苇莺在喂食布谷鸟宝宝
像之前的大多数鸟类学者一样,Nick Davies也深深地被布谷鸟的习性困惑和吸引着,在20多年的时间里一直进行着布谷鸟的研究。他用非常严谨科学的实验,证实了并不是所有的苇莺都会对布谷鸟有相同的反应。未见过世面的苇莺会视布谷鸟为危险的猛禽,不会靠得太近(布谷鸟有了可乘之机),有经验的苇莺会靠得相当近,因为它们知道不会有什么危险(大苇莺的反击)。这种现象表明,苇莺们不但要有能够排斥某些感觉异常的鸟卵的本能,它们还得学会怎样认知布谷鸟。
布谷鸟的奇特习性是大自然中最伟大的谎言之一,令人惊叹,Nick Davies自己也说不可思议,这正是他对布谷鸟如此着迷的原因。他看待布谷鸟的这种生存策略和机制充满理性的眼光,“这个谎言本该让布谷鸟和它的宿主们之间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进化之战,一旦宿主们开始擦亮自己的眼睛,那么布谷鸟就将变得更加善于伪装,这样的场面就会像鸡生蛋、蛋生鸡一样无穷无尽地循环下去。所以,这场进化之战的参与双方,都将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提高它们的顺境生存和逆境存活能力。”
看完这个从科学角度阐释布谷鸟行为模式的纪录片让我深感幸福。布谷鸟一向行踪难定,高倍的摄影机能拍下来一个繁殖期里的清晰过程,这些影像镜头实在是太珍贵了。湿地的芦苇丛、苇莺、布谷鸟互为依存,这一切在我眼里意义也都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写这篇时手里一直摩挲着我这只逼真的大杜鹃模型
从布谷鸟的一生来看,因为基因中没有营巢的能力,它们的繁衍其实也是费尽心机和不易的,一代又一代的幼雏不得不过着巢寄生的日子。从苇莺的角度看,布谷鸟是残忍的,但是从苇莺所捕食的昆虫角度看,苇莺同样也是残忍的。自然界里,在关乎食物和生命繁衍这个重要问题上,可以说每个物种都是残忍的,我们并不能多情地把自己的道德律强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
布谷鸟在英国的生存数量现在已经不足90年前的一半了,Nick Davies对一向充满恶名的布谷鸟也充满理解之情,“布谷鸟的行为非常巧妙且充满了智慧,如果你愿意这么想。有句老话,创世主赋予了布谷鸟一种额外的天赋,用来弥补它缺乏母爱的事实。布谷鸟需要尽可能地竭尽所能,因为未来是无常的,它正与其宿主鸟类进行着激烈的竞争,它也需要适应我们乡间土地上的巨大变化。”
紫苜蓿
一年蓬
马蔺
千屈菜
傍晚的时候,我准备离开这里,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夕阳斜映成一片晶亮的橙红,我对这片湿地的感情也是比去年要深刻多了。这片水草丰饶的地方,孕育了多少的生命呀。荇菜已经开花了,睡莲此时闭合了它的第一朵粉色花朵,蚊蝇追赶着我,眼前翩飞的蝴蝶蜻蜓花色和种类越来越丰富,小鸊鷉独自在水中捕食,当它一个漂亮流畅的猛子扎下去,深深地潜游在水中,你永远也猜不对几十秒甚至几分钟之后,它像变魔术似的会从水面哪里冒出头来,而当它在一群毛茸茸的绿头鸭中间现身时,小鸭子们还会贴近它的脸,企图争食它嘴里的食物。萱草是黄,荆条、千屈菜、马蔺、苜蓿都是紫……
我还是又贪恋地在夕阳里静静观望一只鸿雁,它后颈棕褐色的纹路在暮色里如此鲜艳。一对头发有些花白的夫妇也停下来跟我一起看,我们谈论着迁徙季节都过去了,它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显然是饲养而不是野生的。然后,就看到一对四声杜鹃,从北方悠然飞过来,很从容地振翅,飞得快速而有力。
此时它们的飞行是沉默的,没有四音节的鸣声,经过我头顶上方时,我听到它们发出短促的“嘎”一声,如同喜鹊的声音那样。翅膀翼尖的初级飞羽像手指似地微张着,但也不像雕那样张得很开,腹部在昏暗里的光线里是一片灰白。接下来,又看到好几对间隔从长空划过。我忽然意识到,每当猛禽在天空飞过,我都会觉得天空实在太小了,那样的一个四方的蓝色天幕,很快就被它们几下舒展的摆荡抛在身后。
我仍然还是天天在心里惦念着它们,像被远处一种看不见的魔力吸住了一般。隔了几天,我便又去了更远的植物园,去看布谷鸟。
这是心情尤为舒畅的一次步行,整个下午,四声杜鹃的叫声都始终伴随着我,几乎没有一刻的停歇,在这背景之音里,还有黑头䴓像捏橡皮鸭似的尖叫。很奇怪,这里有芦苇,却没有大苇莺,没有二声杜鹃。
我听出大概至少有三只四声杜鹃在不同方向的密林里呼应。在固定的一个林地,其中一只好几次返回到这里,那声音如此帖近,如此清亮,就在头顶,像一股甜甜的细流从上空撒下来,我沐浴其中,却在浓密的树冠里找不到它。
四声杜鹃的鸣声悠远、穿透、沉稳、笃定,有一种安抚作用,让人感到眷恋,听着听着,这声音就幻变成眼前景物的底色,与景物融和在一起了,这种抚慰与在雨夜听着窗外的雨声入眠是一样的。四声杜鹃是用它的音域和不急不慌的节奏定义着山谷的空间,这个空间宽广开阔,它的边际就在布谷鸟声音消失的地方⋯⋯
大概是听得太久了,回来后我仍然还在幻听,一整个晚上,“bu-bu-bu-gu”的韵律始终在我耳朵里连绵不绝。
我对布谷鸟最初始的记忆是始于何时?我想起来应该是在我的幼儿时期,托儿所在厂区内,里面总是有股好闻的消毒液的味道。我在托儿所里呆过的时间不长,但是很奇怪,却始终深深记得它在厂区里的那个角落,草木幽深,绿荫浓郁,在这之外就是高高的围墙。正午日晒,蚊蝇飞舞,各种野草野花和泥土散发着杂乱而热腾的气味,午睡我睡不着,布谷鸟的叫声就自远方来,那样的声音,我从前没有深想过,现在回望,就好像是一直回荡在我的童年夏日里。那样富足、不知愁绪的宁静夏日,布谷鸟的悠扬之音,绵绵延延,人生也好似一样,漫漫无边,我的人生的底色,就是如此一切场景、气味和声音的总和,我是再也不能在那样的夏天回去了 ⋯⋯
看到布谷鸟,会带着心满意足之后的些许伤感。是在这个时候北方的正午已经炎热得有些难以忍受了,夏候鸟来到这里繁殖,意味着冬候鸟、旅鸟们都相继离开了(虽然我也并没有看到太多),那些在枯索的季节里曾经给我以无边快乐的小鸟们,它们在寒冷天气里的欢歌,也都离我而去了。而我也快要蛰夏了吧,不能再像其它三个季节那样随时背起包就撒腿跑出去了。
日暮时离开山林时,边走边听着四声杜鹃悠远的低鸣,头顶雨燕们依然像天空中吹着哨子的裁判,撕破空气一般地疾飞,就尤有一种难言的低落——过不了多久,这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忽然消失不见的——随着繁殖期的结束,在盛夏到来的时候,鸟迹也将越来越稀少,属于我的幸福日子要先暂停一个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