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处于人类理解边缘的美

十一假期时，看到我很喜欢的《海鸟的哭泣》作者亚当·尼科尔森在今年6月出版了新书《The Sea is Not Made of Water》，当时找了相关文章想再多了解些书的内容，然而一忙就搁置了，几个窗口一直随着我每天打开浏览器而打开一遍，直到昨天，才认真地好好看完了，又继续多找了一些资料看。

亚当·尼科尔森曾是一名记者，也是一位从回忆录、文学评论再到自然写作的作家。《The Sea is Not Made of Water》书写了苏格兰西部Loch Sunart湖潮间带生物错综复杂的生命关联。亚当·尼科尔森在此居住了将近30年，在悬崖、树林、瀑布、玄武岩沙砾构成的海湾广袤的地貌中，唯独没有一个在潮水中相对静止的岩石池。他在海湾不同地方建造了三个这样的岩石池，然后，海洋生物陆续接管这些地方，观察和书写便也开始了。 

前一本《海鸟的哭泣》里，他写了海鸟惊人的范围广阔的流动生活、它们处于“理解边缘的美”，以及正在面临的可悲境遇，现在他转向了一个微型世界。岩石池可以说是一个设计的项目，一个微型的野化之地，微型的海洋生态系统，只需要一张桌子那么大的地方，“自然界的各种亲密关系和精确性，都可以在你的鼻翼之下一英寸处得到见证。” 

在一篇访谈中，谈及选择写作的物种，他说他写的都是“一切寻常的美”，是这些物种自己的主动选择。他还说，像他这样的书完全是“寄生”在许多代生物学家的工作上的——观察某种生物，阅读关于它的文章，然后看看自己读到的东西有多少能在岸边找到。“我一再清醒地意识到，除非我知道要寻找什么，否则很难看到它的存在，我们常常对眼前的东西视而不见。”看到这里真是会心一笑，多少自然作家都说过这样的话呀。 

他这一段说得这么好：海岸如此诱惑人，是因为它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启示，离我们自己的世界只有一两码远。它的诱惑之处还在于，如果把岩石池当成一个自然花园，但它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野性的花园。它看起来也许像一幅画那样安定和精致，但实际上却是一个充满竞争和对抗的剧场，这个花园的墙壁每天都会被溶解两次，每次涨潮时，花园的围墙便会成为整个世界的一部分。 

亚当·尼科尔森在Loch Sunart湖边 

无脊椎动物世界是如此迷人，有着大多数人所不了解的感性和存在感，但是亚当·尼科尔森也写了现代生活给它们制造的障碍：世界海洋的酸化。自工业革命以来排放的所有二氧化碳中，有三分之一被海水吸收，使其变成酸性。形成贝壳和骨架、从水中提取碳酸钙，在酸性海洋中更加困难，连带的多米诺骨效应还有更密集的藻类、沿海生态系统的破坏，以及，当海鱼暴露在酸性水中时，它们的嗅觉和听觉都被破坏了。年轻的鱼也更难学习，对危险的恐惧感降低，甚至被捕食者的气味吸引，贝类的情况也是如此——酸性水正在扭曲整个生态系统中动物的思维。而我们人类也无疑是在岩石池中，被编织在复杂的系统中。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与之分离。 

我还看了几篇书评，有文章说，沿袭了上一本自然写作之书《海鸟的哭泣》的风格，亚当·尼科尔森“对岩石池中的生物采用了与他在悬崖和广阔海洋中的鸟类相同的抒情式科学调查的书写形式”。

《海鸟的哭泣》是我目前觉得看过的同类书籍中，暂时还未有能超越它的，它定义了真正深厚的“自然文学”写作应该是什么样的，如何将深奥的鸟类学研究进展准确、概括而又自然地融入到文学化的表达之中。我一直很想为它写一篇书评，然而还需要再重新细读一遍才能动笔。这本书科学与文学性并重，文学性正是来自于他自小就是个观鸟者、那种无数次在暴风中趴在悬崖尽头、无限接近于鸟和它们飞翔的天空而生的对鸟至深的感情（他对鸟的描写是多么明显地充满爱意）。书里的信息量很大，不仅是关于海鸟的习性、生活史这些详尽的科普知识，还有它们在人类文化中的角色，它们的兴衰与人类行为紧紧相联。

看这一类鸟类书籍，想到这世界上有一小部分人，如此尽可能地理解、熟知鸟类，我也觉得感动。“在那样一个时代（“人类世”终结以后的“生态纪”），人们对生命形式会有系统性的了解，这个时代将由同理心驱动，通过理解力激活”。这也正是《海鸟的哭泣》的书眼：每种生物都生活在由它们的认知和智能所塑造的感官世界里，每种生物都凭借它们各自的“周遭世界”以独特方式感知着世界，而我们也必须拓展自己的理解力，去理解其他物种的“周遭世界”，否则就会陷入以人类为中心的自然观。

我还得知他在2016年出版了一本《The Mighty Dead》，是“重新发现”荷马，他将个人的行旅与对荷马的研究融合在一起，详尽书写了荷马的生平以及他的两部史诗诞生的过程，以及《荷马史诗》对诗人、哲学家，对城市、草原的影响，为什么伟大的古典诗歌里有那么多关于人类、爱、失去、变老和死亡的意义。这本书被认为是有史以来关于荷马的最佳书籍之一。

难怪在《海鸟的哭泣》里，他会将三趾鸥与解救奥德修斯的那只鸟“aithuia”联系在一起。他的书写所具有的言辞的美感和力量，有一部分给养的源泉就是古典诗歌。英国《卫报》上有一篇同样身为作家和记者的Charlotte Higgins为《The Mighty Dead》这本书写的评论，她评价说，尼科尔森写了一份漂亮的研究报告：充满了洞察力、慷慨和不受影响的激情。他的写作令人振奋。这是一本关于荷马对他意味着什么的书，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关于生活对他意味着什么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