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树液的鸟
12月末和朋友们近观了一会儿在元宝槭树上喝树液的燕雀,1月我又再度来到这里,想多看看它们。
那一天午后开始刮起大风,天空也因此蓝得深邃。站在一棵元宝槭树下,倚靠着树干,借以抵挡风,也可以给手臂以支撑,端着相机不太累,就这样一直蹲守着,看看还有什么鸟会来喝树液。果然,一两个小时之间,除了燕雀,还有许多树上的食客,远东山雀,黄腹山雀,麻雀,白头鹎,银喉长尾山雀。
它们自哪里来?元宝槭树林旁边,小路的另一侧是一些间种的白皮松、柏树,密密的针叶林正是小鸟们很好的隐蔽之所,在被小路分隔出来通道之间,眼中都是来回穿梭跃动的鸟影,它们因我的追随而移动着位置——我向针叶林走,它们就躲进针叶林,我回到元宝槭树下,它们也悄悄地移回来。
看到最后,始终还是燕雀最钟情于元宝槭的树液,其他的小鸟稍尝即止,也就不再来了,而从中午到黄昏渐近,燕雀们始终起起落落,彼此轮换着位置,看上去无比贪恋树液里的糖分和水分,有时候在同一处地方,能反复看到同一只燕雀。
冬天的燕雀
我拍了足够多的照片,也录了视频,直到我已不想再拍了,再拍也无外乎是燕雀降临——环顾四周——没有危险——低头啄汁液——仰头喝下去。
树皮被啄开的小洞,呈现出深红色,流淌出来的树液在阳光下一线闪亮,这些小洞都在树的中上部位置的枝干上,环绕着枝条,并且差不多都是同样中等粗细的枝条。以燕雀的喙来看,不大会是一下就能啄开并且啄这么深的,也许是鸟群们的接力合作?看上去小洞的深度是啄开了韧皮部,不过后来我又想,韧皮部输送的是下降树液,这个时候还没有树叶制造养分并通过韧皮部的筛管将养分往根部输送,所以应该是啄得比韧皮部更深吧。小洞太高了,即使望远镜也看不太清细部。
重新翻看《博物学家眼中的世界》这本书,海因里希的探索印证了我的想法。
海因里希写的是他在新英格兰地区的小木屋附近树林里的北美红松鼠,1月下旬,他看到北美红松鼠们在吸食糖槭树的树液,取食里面的糖分,这是它们偏爱的树种,而大多数糖槭采集者到2月底或3月初才开始采取树液。他说,在大多数树木中,一些液体可以通过切割树皮的形成层获得,然而在槭树中,生成糖分的组织是在树皮之下的木质部,也因此,糖农们将他们的糖槭树种到3英寸粗(一英寸=2.54厘米),便于采集树液,北美红松鼠的一副尖利的门牙可以相对轻松地将糖槭树一次性咬穿到木质部(大概2毫米的洞)。
如果元宝槭也符合如海因里希在书中所说的槭树的普遍特性,那么,我看到的燕雀们也是啄到了元宝槭的木质部的,以及,确实看到它们所选择的枝条都是差不多臂膀粗细,或再稍粗些。
树液开始流动,意味着树木在冬季末尾从休眠状态开始萌生了,燕雀们是怎么在至少12月下旬(我们上一次看到是在12月末)就知道元宝槭树的树液开始涌动了呢?它们为什么这么聪明(我暂且认为这些小树洞最初的开凿者就是它们了)?在冬季和早春,当夜晚仍然寒冷,但白天气温明显有一个升高时,树液就会开始在树内流动,到了春天新芽即将萌发或发芽伊始,树液便停止流动了,这两年我发现,园林工人们也确实在叶芽萌发、树液停止流动的时候开始为大树修剪枝条。
海因里希对松鼠的猜测是,松鼠对糖槭树的所作所为并不仅仅是机会主义,而看似是一套专门的进化行为。舔舐一株树上随机渗出来的树液解渴是一回事,然而主动收获糖槭树液中的糖分完全是另一回事(他观察到松鼠是有条不紊地在自行制造树木伤口而非随机),并且,松鼠能将糖槭树和其他种槭树区分开,很可能不太依赖于嫩芽或树皮的形态,而是以化学物质作为部分依据,毕竟,松鼠凭借气味发现的食物的能力是众所周知的。
那么,我们北京的冬候鸟燕雀们,又是凭借的什么呢?我还并不能找出答案,但海因里希的文章还是给了我一些启发。
我以关键词粗粗查找了一下中文世界的文献,恰好有一篇是研究元宝槭的树液的(《元宝枫树干液流的时空变异性研究》),研究试验的地点也正是北京植物园里的元宝槭。几位合作者对树干不同高度和方位的液流变化做了许多科学观测,文中有一个结论是,“在垂直高度上,春夏两季上部液流的波动节律明显早于下部和中部,液流速率上部最大,中部次之,下部最小”,那么至少,我知道了为什么燕雀都选择在树的中上部啄洞喝树液。
在另一篇文章中,海因里希也讲述了他探索黄腹吸汁啄木鸟吸食树汁的习性。他发现,黄腹吸汁啄木鸟春天和夏天的行为是有不同的。春天最早迁徙到来的黄腹吸汁啄木鸟,会在他附近森林里的糖槭树上随意地敲打出小洞,小洞深度刚刚到达树的木质部。在早春时节,也只在这段时期,一棵糖槭树上的任何小洞都能慷慨地流出树汁,这是因为木质部向上流动的树汁处在一定压力之下,任何轻度的敲击都能让其涌出。而在春末夏初时,随着糖槭树木质部的树汁量变少,黄腹吸汁啄木鸟们就转而到桦树的韧皮部去获取树汁。
桦树的韧皮部能将糖分和树叶制造的其他养分向下传输至树干和根部,所以,只有在桦树树叶长成、向下输送营养成分的这个时节,才能流出丰沛的树汁。桦树上的树汁洞很明显,整个树干通常被层层排列的小洞环绕着,但并不伤及木质部。每年黄腹吸汁啄木鸟直接在旧洞上或旁边的位置敲打,在一片洞穴群中,只有位置最高的那些洞里才有树液,低处的都干涸了。三四年后,桦树韧皮部的树汁全部被截断后,树木也会死掉,黄腹吸汁啄木鸟们就去攻击另一棵树。当然,这样的损失是在桦树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不过,在我过往看书或者看资料的印象里,桦树的树液往往是在早春叶子还没生发出时采集的。比如已故新疆作家戴江南《别惊动鸟儿》里,她写到:一年当中,只有四月下旬桦树流出树液,树叶一冒芽,汁液就没了。每年的这个时节,当地老乡在树上接一根细管子,另一端放茶壶,一夜,茶壶就满了。桦树液流淌的日子过去,要将小洞口用创可贴贴上,再用布包好。否则桦树液不停地朝外流,慢慢地汁液流干了,树就会枯死。
黄腹吸汁啄木鸟(Sphyrapicus varius)雌鸟。图片来自Wiki,摄影Charles J. Sharp。
黄腹吸汁啄木鸟在一棵行将枯死的纸桦树(Betula papyrifera)上啄出的洞。图片来自Wiki,摄影Cephas。
如果照海因里希的说法,夏天采集桦树韧皮部向下流动的树液,那么新疆早春树没冒芽时采集的桦树树液,是否打洞打得深一点到达木质部,取的是其上升树液呢?我记得朋友Selma猫也写过在瑞典有同样的风俗,印象很深,又详细地问了问,很感激她耐心细致地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
她说,采集白桦树树液的4月底,桦树还没有叶子,有时也会在5月中旬采,那时是长了叶子的。“桦树汁液在春天开始上升,4月底我们采的时候是间断性地采,一天一到两次,少量,5月后树汁就会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好。”
“我看到你发过在5月下旬时采树液,那么是不是没叶子时要扎得深一点,有叶子时浅浅的就能有树液流出来了?”
“钻孔的深度没有变化,孔的直径和我的手指相当,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点实践,有很多人会采很多熬糖浆。”
“那么‘5月后树汁越来越多’,是不是可以说就是在叶子长出来以后树汁越来越多?”
“桦树汁的采集时间一般是开始长叶子到叶子长到老鼠耳朵大小这段时间,过了就不采了。”
“我对白桦树的疑惑是怎么树叶长出来了还在采树液,从你说的这些里明白了,叶子长出之后确实可以再采集一阵的。”
“对,只要你别从每棵树上取太多汁并且不要持续太久,桦树就不会被损坏。”
海因里希的黄腹吸汁啄木鸟在早春吸食糖槭树液时,桦树也是有丰富树液的,它们为什么不去吸食呢(也许这就是黄腹吸汁啄木鸟的一个习性,也许应该再读一下英文原版排除一下翻译是否有问题)?早春和初夏所采集的桦树树液是否有处于木质部和韧皮部的不同呢?这些问题我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又搜索了一些文献资料,从东北到西北对桦树树液的研究,确实也有能证实我某些想法的地方。
“每年早春放叶前,桦树的根从开始解冻的土壤中大量吸收水分,由于这时树木还没有叶,进人植物体的水分很少蒸发,冬季蓄积的营养物质被水分溶解,并同水一起形成溶液进人木质部,在树根的压力作用下,沿着木质部向上移动到胀大和张开的芽苞,形成桦树液。”(《桦树液应用现状与开发方向》)
“桦树汁液的流动是随着地温的逐渐回升开始的,并且随着气温的大幅度上升而逐渐停止。桦汁流动的盛期在叶芽未展开之前的十几天时间内,流汁量大小与林木大小无直接关系,流汁量的日变化有自己的独特之处,最大流汁量出现在12-16时区。白桦个体间的滋汁能力十分悬殊,群体中存在着不产汁树、低产汁树、高产汁树及超产汁树之分。采汁方向不影响采汁量大小。”(《桦树汁液流动规律的研究》)
甚至还有以测量桦树液成分作为生物地球化学一种找矿的手段……我得就此打住了,先放在这里。“有趣的事物往往是始料未及的”。在过去的这个冬天,我知道了一小点燕雀过冬的食性,然而眼前的世界、小鸟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清晰,反而让我又有了更多更具细的疑问。
真想回新疆去实地亲证一下呀,有些问题只有眼见为实,亲眼看一看、观察一下,问问当地天天跟树打交道的人,恐怕很快就能有答案了。我想着我在阿勒泰见到的,那些遍布低山和中山带的、长久赞美的白桦树。
那一年6月末走在阿尔泰山原始泰加林里,正在下着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