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原本是上一个整理季想写一点的文字,拖到现在换季的时候才写。
去年深秋整理衣柜,收起秋装拿出冬衣的时候,把这件旧毛衣翻出来,想着可以在家里穿,否则,每年倒腾一遍,它依然被压在最底下。然而还是不舍得穿。
在家穿的衣服,也有专门买的家居服,但还是会先穿一些淘汰的不怎么想在外面穿的衣服。旧衣服总也穿不坏,天天穿难免无比腻烦,狠心丢掉几件,才换新的旧衣继续在家里穿。
这件深红色的毛衣,颜色很正,纵然我许多年都不喜欢红色,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看着这样的颜色会觉得很温暖,有时也想让身上有些鲜艳的色彩。清晰地记得这是爸爸有一年出差时买回来的,同样的款式,给我和妈妈一人买了一件,紫红的我穿,妈妈穿湖蓝色。毛衣的款式很舒服,衣身稍稍宽松一些,在底部收紧一下,两折的大翻领,唯一不好的是毛线有点扎,不是百分百纯羊毛,领子裹着脖子不舒服。可我还是很喜欢,这件毛衣,完全满足了我心里想对奥黛丽•赫本气质的效仿。那时候家里有一个大挂历,是一些好莱坞女明星的黑白写真照片,其中奥黛丽•赫本的一张我最喜欢,她便是穿着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显得极白皙,侧颜,刘海,微卷的发梢扎成低低的马尾,清爽又精致。现在才知道,这张肖像是著名摄影师Yousuf Karsh拍摄的。
后来,这件毛衣便淘汰给了妈妈,两个颜色,她换着穿,高领也被她剪短,都缝成了半高领,这样就不扎脖子了,不过,毛衣整体看着也就变得平平无奇。
这件毛衣是我这些年随身带着的、为数不多的我留下的属于妈妈的东西之一,还有装着一些零钱的她的塑料小钱包,丝巾、手帕,她手绣的沙发盖巾等。
今年春节回家,爸爸问我,家里还有几件妈妈的衣服,放太久了,要不要还留着?我说当然要留着呀,放在那里也不占地方,以后都给我。
没有了这些衣物,我们跟妈妈的有形的连结,似乎就更少了。“物”的存在,是真实可感的。妈妈离去的那年,我们整理东西,当时还有一些她手写的字,我很想要,但觉得也许对爸爸来说更珍重,便没有拿。可惜后来家里几次搬家、装修,这些纸页竟然都不见了。同样不见的还有我高中毕业时,爸妈送给我的一块金色的小机械手表,当时我只觉得太贵重,戴了一阵后似乎留给妈妈戴,后来我们都遗忘了,不知去向。
我问爸爸,这两件毛衣是他在哪里买的,他完全记不起,连是自己买的也忘了。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儿时记忆中他总共也只有两次到内地出差。尤记得他从北京回来,行李中还被塞了很厚一沓英文广告册页,有大大的字,“洛克菲勒大力士”,印刷精美,画了很多飞机的结构,现在回想,大概是波音飞机的广告,纸很好,我拿来包书皮,所以那几个字记得很深。
很多年前流行看星盘的时候,我也问爸爸,我出生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他连这个都想不起,说谁能记住那么久远的事。我一度因为不知自己生辰,即使模模糊糊凭感觉算了星盘,也总是不信,觉得那并不是我的精确人生。女儿出生,难道不应该是爸爸人生中很重要的时刻吗,怎么可能会忘?然而后来我也才知,那些我们自己所赋予时间的“重要性”,那些“重要”的时刻,被时间本身磨蚀,都淡泊在漫漫一生无数琐琐碎碎的时间断点中。我不也正是这样,有时候连妈妈离去的日子都会忘掉?
唯一一件令我感到有椎心之憾的事情,是有一年,妈妈和舅妈在客厅里聊起她们生孩子时的事情,妈妈描述生我时的情景,而我,在卧室电脑上玩扫雷游戏,耳朵虽然支棱着听,却也放不下游戏,没有听进心里。那样的细节,我是永远无法再知道了。
毛衣的来处,正面问爸爸问不出来,我忽然想到反向地问问。于是问他两次出差都是去了哪里,这下他记得可清了。去北京的那次,是去采购装载机的刹车片,后海南沿,北京磨砂片厂,“管事的也姓欧阳”,“冬天北京小风嗖嗖像刀子”,这些是他每说起来都会强调的关键词。我猜测毛衣一定就是这个时候买的。而另一次,是去湖南双牌县参观液压机床,当时他所在的科室要为苇板厂安装液压设备,这期间他回了一趟老家,从双牌到老家,坐大巴车,还要翻山,只住了一晚,他担心陪他一同回老家的同事不习惯农村简陋的生活,第二天就往双牌县城去了。而那一夜,足以让他念叨后半生。
前一阵做过两个关于妈妈的梦,醒来想记下来,却迟迟没有写,梦的寓意还是伤感的。这些年,有时想起妈妈,心里是带着微笑一般的平静,有时呢,又是极大的酸楚。
我把毛衣领子翻出来,忽然看见妈妈手缝的针脚,这还是我第一次留意到这个细节,感觉很奇妙,这和看她用深蓝色的线绣出的纱发盖巾还不一样,纱发盖巾上的绣线,是按照事先画在白色的确良布上的图样来绣的,规整,没有旁逸的东西。而毛衣上的针脚,随意,也不那么完美,但似乎是有活的气息。就像我近距离看鸟巢,仿佛那样的枝条和草叶的穿插贴合之中,也是有着小鸟们的心智编织在里面。
这是离开许多年的妈妈,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