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脑仁疼，但我想骂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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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只看好电影不定期专访知名导演、演员作者 | 季洁
《关于我妈的一切》是一部很奇怪的电影。
看的时候叫人哭得脑仁疼，出了电影院却只愿意给它打两颗星，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我感动于它讲述了妈妈，但却不满它讲述了这样的妈妈。”一条豆瓣评论道出我心。
它改编自2017年的韩国影片《世界上最美丽的离别》，讲述妈妈患癌、离世的故事。
分明是一个怎么拍都可能戳爆泪点的题材，何况演员表里还有催泪妈妈专业户，徐帆。
▲徐帆饰演母亲季佩珍，癌症晚期，仍料理阿兹海默症的婆婆
诸多细节处，中国版本的改编落地得很好。
韩国的二胎、全职主妇家庭，到中国是独生子女、双职工家庭。首尔的故事搬到中国青岛，海岸线、坡道、东亚女性的辛勤持家都如出一辙，没有违和感。
变动大的，反而是电影的核心。
“死了，是妈妈的一种福报。她辛苦的一生终于可以结束了。”2017年就拍摄了的韩国版，其现实性反思、温情的结尾，如今看来仍戳心地痛。
而中国版，把一条女性生命题材扩充到了非常分明的三条线——癌症、母女、青年职场——各条线都以阳光、励志、和解结尾。
它不反思什么，而是歌颂了一个传统女性的一生。这个女性，一生是姐姐、妻子、儿媳、妈妈，却至死也没有做过自己，她乐在其中：“那是我的选择。”
更甚的是，女儿和妈妈不再争吵、弟弟也不再仇恨姐姐，竟然都是因为妈妈（姐姐）得了癌症死了。
和了一个大稀泥。
电影以妈妈之死来解决大部分问题，这种故事不是真的爱妈妈，也没有在思考女性、思考母爱的方向上迈出哪怕一小步，更谈不上解决女性的问题。
抛出一个重要问题，却以光明的煽情来结尾，电影传达出一种充满误导性的情绪从而掩埋问题，需要警惕。
《关于我妈的一切》，无法给高分。
一个管天管地的妈
爱女如命的妈妈，令人窒息的妈妈，有时候是同一个妈妈。电影中，徐帆饰演的妈妈季佩珍便是这样一个管天管地的母亲形象。
电影里有一个小细节，季佩珍躺在医院的床上，接到女儿打电话说回青岛了，一下子翻身起来，接下来约好的CT也不做了，急忙去火车站接女儿。
妈妈爱女儿，一个细节就自然流露了。
20多岁的女儿回家并不需要人接，自己时常在痛的身体才真的需要检查，但妈妈总觉得女儿的一切事情都不容耽搁，自己的事随便可以往后缓缓。也许过去许多年，这个母亲都是这样度过的。母爱已经成为了习惯。我们大多数人的妈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但是然后，女儿反抗妈妈。
被反抗的季佩珍，慈母的B面是什么呢？
管女儿的发型。
不经同意安排了相亲。
偷看女儿手机相册。
收拾女儿的出租屋、检查她的私生活。
用手机定位跟踪尾随女儿。
去见女儿的已婚男朋友，为女儿做小三而道歉，下通牒、请他们分手。
伴随着母亲的癌症被发现、治疗的过程，这一系列人物关系中的细节，循序渐进地在电影中展现。
季佩珍的母亲形象，愈加丰富了起来。
她有极度慈爱的一面，不管孩子多大，她始终把女儿当做小孩；
她也有极度掌控的一面，在孩子叛逆时，她变得专制、入侵、不尊重女儿的意志，“我是你的妈妈，我为你好”。
电影中的这种母亲形象，令观众十分具有代入感。
但以弗洛姆《爱的艺术》中的话语来讲，季佩珍是一个无私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不愿意放手，不承认女儿已经长成为一个完整、独立生命个体的母亲。季佩珍并不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爱的母亲。
我们空有知识，却绝不能对季佩珍这样的母亲说：“你不是一个好母亲”——这句话太过无情。
我们从小到大被灌溉了一份恩重如山的母爱，如何能对母亲说出如此审判性的话来？
但孩子终将长大，分离不可避免。如果母亲不允许分离和长大，那么冲突在所难免。
眼泪，都给妈妈
问题还来不及解决，但此时电影的另一条线索，突发的绝症——上来就是癌症晚期——却掩盖了母女之间的一切矛盾。
这是国版与韩版最大的差别所在。
韩版中以癌症为单一线索。癌症，激化了电影中的人物关系矛盾。
一个患癌、受病痛折磨的母亲，仍旧要料理家里痴呆症的婆婆，时不时被打骂。
她过去十五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但癌症的发生让此刻变得难以忍耐，生死关头，母亲必须要把目光从全家人身上收回到自己身上来，此时才爆发性地觉得，“这一生惨淡”。
但是，她做的决定却是在一个深夜，谋杀婆婆。
主角号啕大哭。
惊悚、但合理，它深深地触及到一个东亚女性的生存现状，一个女性如何被自己的社会身份所异化，电影主角是多么合格的一个母亲、儿媳，却仿佛不再是一个有人性的人。
而中国版的癌症，则是掩埋了矛盾，激化了共情。
以癌症为故事基底，中国版《关于我妈的一切》有许多值得被褒奖的细节，都是催泪的秘诀。
癌症确诊的那天，父亲心事重重，母亲被埋在鼓里。“啊呀，柿子！” 暖光在大屏幕上晕开。季佩珍在秋阳下欣喜地穿过街角去买柿子的样子，真的极美。那是我们印象中的母亲的形象，好像永远坚韧、坚强。
在放弃治疗之前，季佩珍还去警告女儿的已婚男友。她滴水不漏，先否定出轨男的可靠性，再替女儿向对方的家庭道歉，最后劝他与女儿分开。
她说了一句话：“我不怪小美，她一个人在北京，孤独、需要人陪伴”。这种强硬母亲形象之下的理解，瞬间令人破防。
还有母亲的电视机。
舅舅带人来砸母亲的场子，她的脸庞上有极度痛苦的表情，却调大了电视机里新闻的声量，盯着它，半分钟冷静了下来，赶走了舅舅。包括抗癌最痛苦的时候，母亲的病友说：“把电视机打开”。
陪伴一个女性度过痛苦片刻的，竟从来不是任何亲密的人，不是丈夫、女儿，而是她的电视机。
真的太好哭了。
我给的两分全部都打给这些细节。眼泪，从母亲患癌的一刻起便再也止不住。
但只要从细节回到主线，便不知道电影到底想讲些什么。因为电影三条主线中，其中抗癌与母女矛盾，这两条线索打架了。
母亲将死，不管她过去那么强硬、令自己痛苦，一个女儿不可能再去和她掰扯什么道理，只有陪伴、理解、舍不得、爱。
没有反思，此时反思无用，反思是对母亲的冒犯。
甚至不可能想到反思。
妈妈要去世了，巨大的不舍笼罩着整个电影厅，我抽泣的声音大到自己回想起来都感到害怕。
哭，哭就够了。
哭，就够了吗？
哭不解决问题。
电影里真正解决母女问题的是，“妈妈去世”。
不再争吵、因为无人可再吵。
但这种解决，是最最最坏的解决。
如果母女之间的矛盾普遍存在且必须要解决，我作为女儿，祈求是其他任何一种解决方式，但求妈妈还活着，求妈妈不要死。
虽然说《关于我妈的一切》是一部改编之作，绝症而亡是韩版既定路线，但中国版编入了母女矛盾、改写了结尾之后，它几乎是一部新的作品了。只有人设是类似的，故事已经是全新。
母女矛盾在前，女儿成长在中，母亲抗癌、生死分别在后。
那么，在这个新故事《关于我妈的一切》里“因死而休战”的情节设定，所透露的是什么呢？
是母爱如山，我们终于通过癌症与母亲和解了吗？
是女儿成长，终于理解并接受了母亲的爱吗？
我想，这也许是一些能被接受的解读思路。
但我还有另外一种。
——是因为我们相信女儿会成长，但不相信母亲会改变，因管控的母爱而造成的家庭问题，不能由母亲改善，而只能由母亲“退赛”。
因为我们大大地低估了我们的母亲，以为母爱永远等同于固执、管控的爱。她只有一种方式退赛，那就是死亡。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的家庭关系必须以如此激烈的生离死别来作为解决方案，那太过悲凉了。我们那温柔而暴烈的母亲，为了她，我不接受。
不如分享我最近听到的，一个非常温柔的词，叫做“调教妈妈”。
这个词可能很多人听到之后会笑。妈妈调教你还差不多，她终其一生都在调教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如果你妈能被你调教，你们之间的问题就不存在了。
但我很认真地在说，“调教妈妈”。
相信妈妈、了解妈妈，努力帮助妈妈和自己建立一个良性的亲子关系。
“老小老小”，妈妈老了，却对日新月异的世界感到陌生，变成了一个固执而懵懂的小孩。但与小孩不同，母亲有她自己惯行了一生的行为准则，执拗、难改、施加于人。
调教妈妈，一定建立在了解妈妈之上，一定不会容易，但每个遇到亲子关系困难的人都应该努力试一试。
相信自己、相信母亲，相信爱。
趁妈妈还活着，努力重建我们的亲子关系。
对抗“是其所是”
前面说了许多细节上的优点、主线之间的和稀泥，都不是给2分的理由。
这部电影到底坏在哪里？
我觉得最坏的地方，在于电影空有褒奖母亲的乐观、坚强、孝顺……却几乎不曾发掘母亲真正辛苦的根源。
母亲的种种美德，是她天生的吗？
这个世界上有人生来就能照料一个罹患阿兹海默症的老人十余年，不发一丝怨言吗？
有人生来就能在癌症晚期忍受痛苦却不跟家人喊一声痛吗？
为什么电影里的季佩珍能够做到。
我们自己的妈妈，好像也能做到。爸爸做不到的，妈妈能做到。体面的是这个家庭，最后辛苦的人总是母亲。
是不是因为吃了足够多的苦，才让妈妈变成了“超人”？
但谁让妈妈吃了苦，吃过什么样的苦，妈妈一路来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的妈妈的，电影几乎完全忽略了。
《关于我妈的一切》仿佛只是给母亲颁发了一个奖章。在这位女性临终之前跟她确认——
“你这一生真是好样的。你是一个好妈妈、好妻子、好儿媳、好姐姐，你为我们付出得太多了，我永远怀念你。”
一切便结束了。
电影冗长的后半段一直在重复这种情绪，甚至李小美去南极科考、替母亲实现年轻时的梦想，更是非常浅层次的弥补。
季佩珍这一生都没有做过自己，所以在她死后，女儿代替母亲去实现年轻时候的理想——这是一个外人的视角，一种因亏欠而发生的弥补，一种臆想的圆满 。
但，不应该是一个真正作为孩子的视角，一个真正尊重母亲的视角。
因为它看似在讲“关于我妈的一切”，却是远远的，并未曾以身份角色之外的视角，打量这个女人一分一毫。
它有再多感人催泪的细节，电影所讲述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是其所是”的故事。
但我们女性，将要成为妈妈的人，以及所有爱妈妈的人，应该帮助妈妈去对抗“是其所是”。
她不只是妈妈，她也不是超人，她的一生都应该被看见，而不是要着急着褒奖那份付出，更不必鼓励妈妈们永远付出。
妈妈也需要有自己。
妈妈，希望你幸福，因为自己而幸福。
作者 | 季洁
编辑 | 徐观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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