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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住在大湾区的我,拍下了香港这16年

在人间 在人间living 2020-01-24


2003年,内地开放香港自由行后不久,舅妈就带着我和表弟过去旅游。人生地不熟,香港酒店也不便宜,我们借宿在新界的亲戚家。
作为广东人,有香港亲戚不稀奇。改革开放前,偷渡到香港的广东人就有200万,近年数据显示来自广东的香港新移民比率高达84%。在香港的墓园,我们会发现大部分墓碑上,都写着广东某个城市——那就是他们的故乡。
不过,亲戚仅是一种生物学上的联系,说到底还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随着内地和香港两边生活、文化的区别越来越大,让他们亲如一家在一起生活实为困难。差异感、疏离感,我们和亲戚也不例外。这趟小时候的旅程,在我的回忆里留下了烙印,此后每到香港,我都能想起当时的局促。
■ 2012年,兰桂坊。
穿过拥挤不堪的罗湖口岸,又换了几次车,我们千里迢迢来到亲戚居住的元朗。记忆中,那里比市区要空旷些,举头望去,却是绿色窗户密密麻麻压在头顶。我第一次看到香港典型的高密度住宅。她领着我们穿过气派的小区花园,乘电梯上到高层,打开门后发现公寓意外地狭小,客厅除了家具和电器,一个大大的晾衣架占满过道,上面挂满湿衣服。
房屋内外,反差极大。
一下子,我意识到两件事,第一是香港人没有阳台晾衣服,第二是我们3个不速之客太占地方了。
■ 2017年6月13日,上环街区。
在接下来的七天,我都能感到大家的不自在。在拥挤的小公寓里,3个大人和2个小孩面面相觑,却不知道聊些什么。沉默的尴尬混和潮湿的空气充满室内。也许因为采光不佳,记忆里,亲戚的脸始终暗着。
当然,面对来客,亲戚仍努力地尽地主之谊,带我们去商场购物,去吃B仔凉粉,去海洋公园,希望我们玩得尽兴。而我也送给她从广东带来的手信,在她家时则小心翼翼,尽量不带给她更多的麻烦。
这种相处方式,虽说很难增进情谊,却是为了各自平安度过这七天。
■ 2016年11月4日,太子。
如果没有后来工作上和香港频繁的接触,我对香港的认识,或许就停留在那次让人尴尬的旅程中了。这座城市的外壳过于坚硬,尤其对于外来人而言,这容易招致误解。需要花费一定的力气,撬开外壳,才能触及其柔软的内在。
2016年开始,我需要不断和陌生的香港人打交道,甚至厚着脸皮住进他们家里。顺理成章地,我有了重新认识香港的机会。
■ 2016年6月11日,小丑的工作室,泡面堆积如山。
最先向我敞开门的,是一名小丑。他很年轻,却已经开了自己的活动公司,在观塘一栋旧式工厂大厦里办公,也兼作扭气球的教室和接待朋友的客厅。为了节省开支,他还把房子一分为二,另一边转租给一个独立剧团做排练室,如此下来才算收支平衡。认识他不久,我提出在工厂大厦借宿一晚的请求,他欣然答应了。
香港有不少工厂大厦,在产业转移到珠三角及其他东南亚国家前,它们承载着香港的经济命脉。低端制造业在香港式微后,昔日繁忙的工业区逐渐暗淡,工厂大厦也随之空置下来,并逐渐吸引年轻人驻扎创业,或是成为社会中下阶层的安身之所。
我随地址来到他公司附近,穿过两边搭满脚手架的小巷子,找到大厦入口,日光灯下,一个南亚裔男子坐在保安室,一脸无所谓地看着我走进去,电梯是老式货梯,运转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重叫声。
他开门迎接我,一个娃娃脸的男生,戴黑框眼镜,穿衬衫牛仔裤,普普通通的香港人。而他身后却是一层层白色塑料箱,放满各种颜色、形状的气球,奇形怪状的工作道具,宛如童话世界的储物室。
■ 2016年6月10日,小丑的工作室,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夜。
他给我拖出一张床垫放在办公室正中央,指了指厨房那堆不同口味的泡面,说饿了可以吃,又告诉我热水器的用法。安顿好后,他就匆匆离开了,他住在城市另一端的天水围。
工厂区的夜晚比市区安静,隔着墙壁我听小剧团排练了几个小时,夜深,一切又休止下来。我感到自己拐进了城市的暗面,无数透着光的窗户悬在半空中,我对一切充满好奇。
■ 2016年6月11日,粉岭,港漂学生合租房,客厅也放了床铺和简易衣柜,用来出租,我在这里寄宿了一晚。
在那之后,我开始换着地方借宿,也走进更多人家中。粉岭一带集聚了大量港漂学生和新移民,在那里,我可以看着窗外山的轮廓入眠;荃湾的住宅区,一对基督徒夫妇接待了我,他们乐意分享那间摆满玩具的客厅,但拒绝我再进入其他房间;住在锦田乡村里的女生把铁皮屋布置了一番,屋外的茂密森林和屋内的温馨气息,竟让人忘了自己在香港;北角英皇道上,橙黄的霓虹灯把房子照亮,这个三居室总有不同国籍的租客来来去去,他们把钥匙放在门边隐蔽处,借宿的朋友便任性地说来便来,说走就走……
■ 2016年6月14日,粉岭,一个朋友家的窗外。
有多少个不一样的房间,就有多少个不一样的香港人。并不是每个都欢迎我,也不是每个都不欢迎我。说到底,只有把一堵堵门敲开,联系才开始建立。
旅程到这里,我不再为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感到不安,那是我童年时留下的刺,但差不多可以拔掉了。

长大后,我成为了一名摄影师。
住在大湾区的我,更频繁地往来香港和内地,也留下了许多照片。
■ 2016年3月8日,中环一家快餐店内。
■ 2019年6月12日清晨六点,留守一夜的少年在麦当劳沉沉入睡。
■ 2019年9月,放假的女佣在天星码头附近聚会,天气难得晴朗。我在尖沙咀闲逛,碰到美丽的穆斯林女佣,一个粉红,一个嫩黄,在晴朗的海港旁,随微风窃窃私语,她们发现我的驻足,朝我一笑,我放下相机,点头致意后离开。一切是如此的美。
■ 2019年11月23日,尖沙咀,重庆大厦后,无人的小巷。
■ 2012年,香港街头。
■ 2016年3月8日的中环。
■ 2019年9月8日,中环,由于附近有示威活动,马路被封闭。鸽子享受着没有汽车的马路。在空旷的街头,我审视这个陌生的香港。没有车的大马路,鸽子大摇大摆地成群出游,我们一起享受了这片刻安宁。在黄昏的铜锣湾,我第一次听到麻雀的叫声。
■ 2019年9月8日,骚乱过后的中环街头。
■ 2019年11月24日,铜锣湾,“叮叮车”经过损毁的宣传画。车尾有一对情侣。
■ 2019年11月23日,尖沙咀,修复中的隧道。
■ 2019年11月24日,金钟政府总部,周末聚会的女佣将野餐垫铺在草坪上。
■ 2019年11月24日,中环,周末聚会的女佣。
■ 2016年10月25日,旺角。
■ 2017年6月17日,上环的夜生活。
■ 2019年11月22日,太子,围蔽起来的茶餐厅仍在营业。
■ 2019年9月10日傍晚,旺角站下班的人潮。
■ 2019年9月8日,放假的女佣在中环聚会,示威者在不远处集结。
■ 2019年,香港街头。
■ 2019年11月22日,油麻地,庙街的街头娱乐仍在继续,观众们看得不亦乐乎。
■ 2019年11月23日,港铁已恢复正常运行,但晚上10点就收车,比平时早了两个多小时。城市的晚上因此也变得冷冷清清。
■ 2019年6月12日,金钟,示威的人群。当人群被驱散、争相逃离时,我呆呆站在不远处的过街天桥上,不肯相信,这里是香港。
■ 2019年11月24日,金钟,六个月前,这里曾是漩涡的中心,一切从这里开始。现在街头恢复一丝平静,不仔细看很难觉察到痕迹。
■ 2019年11月24日,金钟政府总部外天桥,宣传单张被撕掉后,痕迹仍留在桥上。
■ 2019年11月22日,太子,弥敦道上,大部分交通灯已不能使用。
■ 2019年11月23日,尖东广场旁一家星巴克。
■ 2019年11月23日,尖东广场,工人将被破坏的路面填上水泥。
■ 2019年9月8日,刚结婚的新人与家人在维港合影。
■ 2019年11月23日,沙田新城市广场,孩子在围蔽的玻璃建筑前观看小丑表演。
■ 2019年11月23日,尖东的商场仍挂上圣诞灯饰。
■ 2019年,圣诞节前的香港。

■ 2019年11月24日,南丫岛,两个孩子奔向海洋。
2019年6月后,我总挑一些平常的周末去香港,希望能看到她还在正常运转的那部分,能看到2019年之前的香港影子。暴力冲突遗留下了一地残骸,人们小心翼翼走在损毁的路面之间,被围蔽的茶餐厅仍正常营业,但大多数商店早早关门。
新的一年,冲突已过半年,香港正在逐步恢复往日的平静,我希望一切都能重回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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