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 这次回家,我给爸爸守了三天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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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9日,尹晓雯从深圳回到武汉,忙着给父亲布置“新年”。
去年春节,父亲罹患新冠肺炎,不幸与世长辞。虽然她跟不下20个人倾诉过,但这件事像长江上空的雾气,始终不见消散。
做了一整年的心理建设后,尹晓雯迎来了又一个除夕。 “最后一关,过去就好啦。” 她在朋友圈勉励自己说。
故事还得从去年年初讲起。那是步入2020年的第一个月,武汉人正欢天喜地迎接鼠年的到来。
以下是尹晓雯的自述。
人真的不能太贪心,运气是会用光的。
本命年的第一个难关来得猝不及防。2020年2月4日,爸爸去世了,只有53岁。从这一天起,每晚睡觉,我都开着灯。我接受不了黑暗,一黑下来容易胡思乱想。
曾经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想要证明自己,变得厉害。爸爸去世后,我的人生价值观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甚至打算放弃大厂的工作机会。比起事业,我更想陪在家人身边。
妈妈不希望我被这件事困住。她说,这么好的工作机会,放弃不觉得可惜吗?你才20多岁,正是阳光灿烂的年纪,应该大胆追逐梦想,就像爸爸去世之前一样。后来我去了深圳工作,但非常恋家,一有假期就往家里跑。
我从小是一个偏群居的动物,发生这件事后,我没办法一个人待着。平时上班还好,哪怕因为工作大家聚在一起,起码是一个集体。但一个人在家的话,必须努力找点事做。我买了投影仪循环播放节目,还养了猫,都是为了让家里有点生气。
对着床头哭泣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出租屋,不过是换了一个城市换了一个床头罢了。这样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倾诉的话翻来覆去说过太多遍,一个人咽下苦楚就好。
从心底,我不接受爸爸的离开。我好想他的大拖鞋“啪嗒啪嗒”经过我房门口时发出的声音。
现在的我不关心社会怎样了,也关心不了那么多事。我更在乎个体感受,包括我的家庭,还在的这些人,我奶跟我妈到底好不好。
■ 爸爸生前栽的兰花,生命力依然顽强。
过年前,我们去外婆家吃团年饭。那天之后,爸爸发烧了。
第二天,我看到新冠肺炎的新闻,买了很多口罩。我还问爸爸:我们不会正好中了吧?他说,不会的。
家里需要消毒,但酒精缺乏。我们家托人买到两瓶医用酒精,加起来不到200毫升。那时候,84消毒液还比较好买。我每天醒来,戴着口罩和手套,不是用消毒液擦门把手,就是擦栏杆或地板。
除夕夜,我就着中午自己做的剩饭剩菜,一个人坐在饭桌前,过完了大年三十。我以前不怎么做饭的。爸爸特别会,但他没力气了。妈妈也出现了症状。春晚欢声笑语,但我的朋友圈早被医疗物资求助信息刷屏。
每天早晚,我给爸爸量体温,确认他呼吸是否困难。他跟我说,还好。
隔了几天,爸爸的病情严重起来,但他仍然不愿意相信自己得的是新冠肺炎。前期大家对这个病还不能客观地接受,相反有一种谁得了谁是瘟神的避讳。他认为得了新冠肺炎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我催促他去医院检查,他也不肯。
到后来,哪怕他接受了,也不愿意告诉别人。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我进去。察觉我进房间的话,爸爸反应很大。
有时候,我悄悄地推开房门,偷偷看一眼他在干什么。爸爸坐在床边,望着窗外,很像欧·亨利《最后一片叶子》里患了肺炎的病人,一直躺在病床上,盯着窗外的树。如果风吹落了树上最后一片叶子,那生命也将走到尽头。我不知道爸爸在想什么,但感觉他很绝望。
最早做核酸检测,网上散播着很多小道消息,比如哪个医院有多余的试剂盒和床位。我搜集信息,然后发给我爸。他不让我出去,担心我感染,自己开车,一个一个医院问。
在我跟妈妈没去医院前,我们觉得爸爸形容的外面很严重的状况不过是神经紧张引起的。我爸容易小题大做。我和妈妈劝他——乐观点。
有一天半夜3点,爸爸一直在咳嗽,我没睡着,妈妈也没睡。她让我打120把爸爸送去医院。
站在房间门口,我听到冲马桶的水声,爸爸自己起来上了个厕所。我敲门问,需不需要打120?他说,不需要,不用管我,你睡觉就好。
我真的去睡觉了,但他咳得依然很厉害,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后来我非常自责,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跟自己达成和解。如果那天我进去看一眼,不那么听话,也许他现在还活着。
在这之前,爸爸觉得打消炎针对身体已经没有帮助,找了江湖郎中。所谓的“老中医”给他开了方子。那不是真的治病,反倒像是身患绝症的人走投无路时,寻求安慰的精神处方。“老中医”还让我爸买风油精涂抹在胸口,揉开肺部瘀积的痰液。那个医生还说,咳嗽是一件好事,说明痰从体内向外排,是一个康复的过程。现在回想,有点扯淡。
那通电话拨迟了,延误了救助时机,才发生后面的事。
■ 2020年2月写的日记。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体温枪给爸爸量体温,发现他不太对劲。他双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像婴儿似的蜷缩在床上,膝盖贴着胸口,脸已经发乌。我说,爸爸我们去医院好不好?他“嗯”了一声。
早上八九点,我打了120。救护车的医护人员没有抬担架上来。他们在房间门口站着,其中一个给爸爸量了血氧饱和度,非常低,属于危重状态。我轻轻拍了拍爸爸的后背,说“去医院好不好”?他说“好好好”,但就是不坐起来。
我一个人没办法扶他,求助医护人员,但他们说,你爸爸抗拒治疗,即使抬到担架上,他也会从上面翻下去;就算送到医院,医生看他求生意志薄弱,也会优先救治其他人。他们说我浪费医疗资源,后面还有很多人打电话用车,等不了了。我被迫签了放弃乘坐救护车的告知书,他们就离开了。
大概11点钟,我看爸爸接近昏迷,又打了一次120。总台说,之前有一辆120是空车回,如果这趟还是空车的话,就要拉入黑名单。当时救护车非常紧张,说不好听一点,没车在外面跑了,120当快车用。
打完120,我马上又打了110,求社区的警察上门帮忙搀扶爸爸。
12点左右,我听到车来的声音。救护车刚停在楼下,我便哭着求他们把担架抬上来。社区民警帮我把爸爸绑在了担架上。来不及给爸爸换衣服。他下身穿着秋裤,上身套着袄子,全身裹着被子,被送到了医院。救护人员连着担架将我爸放在了走廊上。
在一间比较大的急救室里,摆着很多带轮子的不锈钢板,像床又不像,上面躺着打点滴的人。在这群人中间的地上,堆着几个黄颜色的袋子。也许是大家太想活命,顾不得所处的医疗环境了。
短暂的震惊后,我哭着求护士给我一个呼吸机,但这家医院没有。分诊台的护士给了我一个氧气袋。医生劝我做好思想准备,说这个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一直在说没用的话。
去世前,爸爸的双眼瞪得又大又红,布满了血丝。我以前跟他吵架,他的一双大眼睛总是睁得圆鼓鼓的,那是一种应激反应。他的手牢牢攥着被子,面色发青。我抚摸着他的脸,鼓励他坚持一会儿。爸爸不是没有求生欲的,只是没办法说出来。他用紧紧攥着的双手吊着最后一口气,试图挺过来。但没人救他;或者说,他的情况已经没办法抢救了。
爸爸从送去医院到过世,大概一个小时。医生不让我靠近,我站得远一点,看着他心跳停止。
我从小没见过谁离世,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但没想到,第一次亲眼目睹有人离开,就是我爸爸。他离开得非常不体面,走得很匆忙,只有我陪着。我不敢想象,他走的时候有多绝望。几个护工从房间里拿出一个黄颜色的袋子,把爸爸装进去,拉上了拉链。
往后,没有爸爸陪我了。
■ 小时候写在爸爸妈妈合影照片背后的话。
爸爸的尸体携带病毒,没办法保留。当晚,他被送去了殡仪馆。等我去领爸爸的死亡证明时,才知道他火化的时候,我正忙着发微博。后面一整天跟打仗似的,我只想着怎么把妈妈送去医院。她已经没办法吃东西,一吃就吐,不能在家里扛了。
在爸爸抢救前,妈妈没去医院检查过。当时强调轻症在家隔离,可以自愈。妈妈认为自己是轻症,通过调整心态可以战胜病情。她是一个乐观的人,想证明给爸爸看,靠情绪、靠自己的调整,能够好起来。
将时间线拎到一起,我觉得爸爸真的很可怜。
我非常自责的另外一点是,我自己是学新闻的,按道理来说比较擅长利用媒体手段,但当时我没有这么做。微博上很多人求助,我认为要把那些资源留给最需要的人,因为我自己是学这个的,反而格外珍惜发声的机会,不会随便浪费。
我一直以为爸爸还好。当时他开车去医院,有自理能力,我就信了他是真的还好。我没在网上发布任何消息,一直等,想等到真正需要的时候……爸爸去世后,我等不了了,再等下去可能变成孤儿,于是开始发微博求助。
发了之后,我和朋友的电话、微信、短信、私信加爆了,铺天盖地的善意与温暖向我袭来,但并没有收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床位不是按照微博来分配的。最后真正帮上我的是学校的老师、区政府工作人员以及未来公司的同事。
2月4日晚上,我们辗转了几家医院,妈妈最终留院观察。
她留院后,舅舅送我回家。车子停在小区门口,我却迟迟不肯下车。我们坐在车里,静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我打破了沉寂,说我不想回家。舅舅问,为什么?我说,一个人在家里害怕。那时,我没有做好踏入家门的准备。这一天发生的事太魔幻。
舅舅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说,你还是要回的,那是你的家,就算你爸爸去世了,如果他的魂魄还在的话,会一直守护着你。
我没地方去,只好回家。
第二天,妈妈做了核酸检测,确诊后被收治。我拍了CT,确认为病毒性肺炎早期。至此,我开始一个人的战斗。
爸爸去世后,我一直瞒着妈妈。她在隔离病房里属于比较有活力的,看电视剧、做肺部呼吸操、练八段锦什么的。但她也像小白鼠似的——磷酸氯喹、连花清瘟——什么药都吃,状态时好时坏,我就没告诉她。
外公外婆和奶奶也不知道。我每天笑着打视频,告诉他们别担心,一个人默默忍受痛苦。
奶奶快80岁,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她。我跟她说,爸爸在重症室里,没办法打电话或回消息,只能通过里面的医生给我递话,再由我把消息传达给您。
奶奶年轻的时候丧夫。爸爸读书很厉害,但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养活,他便没再继续念书,早早进了工厂上班。他们一起经历过非常困难的时光,感情很深。
2月中,医院开始往火神山转移重症患者。奶奶跟我视频时,反复说她每天在镜头里找爸爸的身影——努力地找,万一看到了呢?我听了后,很心酸,越是这样越不敢告诉她。
亲人之间彼此羁绊,明明很痛苦,还要让对方安心,于是互相隐忍着,更加痛苦。
我妈转阴后,送到隔离点住了两个月。武汉市也进入了后续的收尾工作,社区开始调查哪些人去世了,给家属慰问,通知办理死亡证明、领骨灰、安葬等。
两个月来,我无数次进行自我心理重建,在触碰骨灰盒的一刻,瞬间崩塌。人生本来很漫长,但这一年让我全都经历了一遍。
3月30日,我将爸爸的骨灰寄存到墓地。过了几天,他入土为安。
墓地是我选的,旁边有树,还有小花,对着一个水池。爸爸生前那么爱玩的一个人,视野开阔点,他住着也舒服一些。
我爸容易焦虑。为了缓解情绪,他经常出去玩,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踢足球,常跟一帮好朋友爬山,自驾去过新疆和西藏。他在家里养大盆大盆的兰花,养得很好,都开花了。
■ 自驾去了新疆,热爱生活的爸爸。
爸爸感染后,有一天我们在马路上等车。他神神叨叨地跟我说,你本命年有一个劫,我在给你消灾。现在想起来,我还非常内疚,没办法原谅自己。
我不太愿意主动社交。周末的时候,我一边想着希望别人能够陪我,一边懒得结识新朋友。四个朋友住得近,楼上楼下又是同事,谁如果有空,会抽时间来陪我,尽量不让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待着,哪怕大家坐在一起各自玩手机也好。
我妈看得比我更开,她比较享受一个人。她经常去外公外婆、我奶奶还有好朋友家里走动,一个星期大概有5天在外面。她能妥善地处理自己的生活,这点我比较放心。
看电影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价值观发生了变化。比如《八佰》,以前我看这部电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现在看的话,我会产生情绪——好像如果有人怕死,有人不勇敢,就是他的问题,但普通人就想活着。
我爸爸本来有生的机会。他被送去医院抢救时,已经是社区里第一个排上做核酸检测的人,后面还有很多人没有排到。那时候,核酸并不是很快能出结果,也不是在网上就能查到。我知道核酸结果的第二天,爸爸去世了,中间耗费了非常多的时间在等待。
如果你的家属生病了,没有药治、没有院住,甚至没有遗体告别和正常的丧仪流程,只能冷冷清清地离开,你是否还能做到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一边告诉自己向前看,一边又强迫自己不忘。如果连我也忘记了,那么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知道,曾经武汉人是多么地想要活。
这次回家,我给爸爸守了三天夜,还第一次带奶奶去墓地看了他。
武汉人的风俗习惯是亲人去世后的头一年“烧清香”,亲朋好友会在除夕24点之后,带着花篮上门拜访和上香,所以直到初一凌晨3点,我也没睡觉。
晚来的客人进门就说抱歉,说没买到花篮。
对逝者最好的祝福,是永远记住。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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