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是姚策所写《念奴娇 · 别庚子》的最后一句。那天是2月17日,姚策在朋友圈赋词,并言:“去年今日,我的传奇故事开始了。”去年此时,他在九江家里的窗台呆坐,彻夜未眠:我会成为父母的累赘吗?我儿子怎么办?那天妻子切苹果给我吃,为什么切成片送到我面前了我都没看一眼?我姥姥怎么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时间的流逝在耳边嗡嗡作响,姚策想到自己许多被虚度的时光,遗憾、绝望,一开始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想过一走了之。如今,姚策的“传奇故事”结束了。3月23日上午,被“错换人生28年”的他停止了呼吸。傍晚,他的遗体被运载至北京八宝山的殡仪馆。妻子熊磊一再强调不接受采访,片段和碎片的信息仍被发出,全家人的崩溃和沉痛再次一览无余,最后,熊磊只能主动上前请所有在现场等候的媒体记者全体离开。“你们应该能够理解我,现在什么回应都没有意义了,我觉得到这里就可以了。”从杭州转移到北京疗养,是姚策生前最后一个被实现的愿望。2020年6月,预计自己大限将至,姚策列下了“遗愿清单”:和郭威一起过一个生日,和爸爸妈妈吃团圆饭,教儿子楷楷学会说话,去洛阳看望姥姥,查清事情的真相,回医院故地重游,得到医院的道歉。2020年9月,姚策踏上了实现“遗愿清单”的旅程。姚策最先定下回河南兰考老家探望的行程。早晨9点不到,堂哥就提前去县城取来做好的横幅,拉开挂在门檐下。横幅刚挂正,舅妈就忍不住又掩着面哭起来。妈妈杜新枝开了美颜相机,连同身后的横幅,拍了张自拍发给正在路上的姚策:欢迎姚策28年首次回家。等待中的亲戚心情很复杂,期待最多,也有担忧、甚至歉疚。爸爸郭希宽穿上了熨烫好的白衬衫黑西装,做服装的姐姐给姚策的儿子楷楷准备了100码的合身童装,舅舅用小货车拖来了30把锡皮凳子,村里的炊事班在准备饭菜,白面馍馍,蒸整鸡,糯米八宝饭和鲫鱼已经在锅里。今天也管不上农忙了,五辆小铁皮车在门口等候,车门和院墙上靠满了嗑瓜子儿的亲戚。车窗外大片的玉米铺开,风沙也被扬得更高了,姚策很兴奋地提醒车里的其他人:老郭家的地盘就要到了!车到了门口,此前一直在哭泣的舅妈第一个迎到车门口把姚策接下来,坐在地上、靠在墙上的亲戚纷纷起身,随着人群往院子里涌。姚策被引到一张放在院子中间的皮转椅上坐下,亲戚们在距离他一米以外的空地上紧贴,在爸爸妈妈的安排下分布成三圈包围层。他们好奇、关心地看着姚策,一边在对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 2020年9月,姚策在河南老家。(王子儒/摄)姚策在父母的介绍下和每个亲人握手、感谢、记住他们的身份。之后又坐回到皮椅上,从地上捡了一只蚂蚁,让蚂蚁在手心手背来回地爬。亲人相认的场景在两日前也曾出现过一次,那是妈妈杜新枝在驻马店的大家族,在近两年刚繁荣起来的商业街,亲人们前往“和谐”包厢赴宴。来之前,有亲戚在犹豫,给先到的亲戚发消息,不知道我来合不合适啊,有的不希望进入媒体关注的范围,不断往人群外面、镜头背面缩。最终,大家还是陆陆续续走进包间。他们大多准备好了红包,还有两位婶婶抱了新鲜的捧花,鲜花没能避雨,叶片和花瓣上都是水珠,在灯下闪着微光。现场三张大桌,主桌一有响动,旁边两桌的亲戚就会回头顾盼。聚餐像是新婚现场,区别在于,新人不是一对,而是一个:这个刚刚进入家庭,却本应该在28年前进入家庭的人。 姚策方代理律师周兆成团队提出,由于医院未严格遵循1992年1月1日开始执行的《开封市乙肝疫苗接种工作方案》的要求,未给新生儿姚策注射乙肝疫苗;与此同时,由于医护人员的工作疏忽,将姚策与同日出生的郭威混淆,错抱给了对方的家庭,形成双重混合的过错,导致28年后姚策罹患肝癌晚期,并且使两个家庭陷入巨大的迷茫与痛苦之中——倘若这两个过错中的任意一个没有发生,姚策都有可能避免今日的焦灼局面。河南大学淮河医院10号楼的产房外,挂着母婴同室管理制度的公告板,再往前走十米,是乙肝疫苗接种台和卡介苗接种台,玻璃窗的左上角,粘贴着过塑的开封市鼓楼区预防接种单位认证书,有效期自2020年9月1日至2022年8月31日。整层楼最大面积的透明玻璃在接种台处出现,意味着这里的接种过程公开、规范、合法、接受监督。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开封市的道路在拓宽,高铁代替绿皮火车,医院接受了多轮招标和建筑改造,28年前产下姚策的房间和接种室已经没有了,只有母婴分离和疫苗缺位的后患在持续隐痛,并成为近半年来压在两个家庭心头的磐石。2020年9月26日下午三点四十,姚策在亲生父母郭希宽与杜新枝、周兆成律师的陪同下走向产科隔壁楼的一间接待室。妻子磊磊在医院其他负责人的陪同下去银行取上午法庭质证后,医院递交的先予执行款项:十万元支票。■ 2020年9月26日,在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外,姚策拿着医院递交的十万元支票。进入接待室,姚策及家属律师在长桌的一侧坐下来,媒体朋友们立即坐在他的对面进行抓拍,占满了整整两排座位。纠纷部主任张鹏在旁边略有局促,犹豫地“哎”了一声,“这样我应该坐在哪里呢。”众人立即起立散到周围,让张鹏主任坐在观众席第二排的中间位置,与对面的姚策、姚策亲生父母、周兆成律师呈对话状态。旁边的桌面上准备了几十瓶矿泉水,拿着手机和相机的媒体举出麦克风、录音笔、自拍杆、充电宝,在不大的会议室里根据发言人位置整体迁移,准备快讯和短视频的发布。这是自今年四月份姚策“错抱28年事件”被发现以来,第一次在媒体的监督下进行医院公开对话;也是他自28年前诞生与错抱之后,第二次“故地重游”。代理律师周兆成首先开口:“今天过来,一是想看看咱们医院,另外,是想和负责的领导聊一聊,把双方的误会讲清楚。姚策跟说了四个字,这是他‘遗愿清单’中的愿望,不知道你们怎么想。”在这次对话中,医院回复保守谨慎,仍然等待和尊重法庭最后的判决;并承诺,如若最后判决的赔偿金额远无法弥补姚策的医疗费用,会额外启动公益基金进行帮扶。姚策仍在努力适应着自己的新身份,接受伦理和病痛给自己创造的生命剧情。两个家庭中的每一个人都面对媒体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他们的故事,“已经讲了半年了,还是觉得是别人的故事”。经历过和网友无休无止的辩论,姚策不再对每一条留言都那么较真。他清楚地意识到,和自己做电商的商品定位一样,自己的“人设”已经被媒体塑造成型。这样的形象,正在反过来要求他坚定、坚持、承担社会所赋予他的责任感,但同样也给他和家庭带来被“反噬”的可能。有一条私信仍然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中:姚策啊,你的命不是你的,是我们大家的。在河南老家吃团圆饭的这几天,热心的网友不断发消息给磊磊:全家福拍了没?带上了郭威和他老婆一家人吧?赶紧发来呀!孩子长大了得要!急!磊磊有些头疼,楷楷精力充沛地缠着她,再加上舟车劳顿,她感到不舒服,跟对方礼貌地回复,在采访。忙前忙后,大全家福是有了,但是小全家福的确忘记拍郭威一家的。隔天,结束上午的采访,杜妈妈打电话叫来郭威一起吃中饭,菜没上齐,大家先在包房里找了一个背景干净的角落。要调整一下我们的位置啊!她保持着唇部的微笑,提醒道。摄影师让姚策往里挪挪椅子,保证两个儿子离父母的距离在画面上看起来一模一样。三,二,一!拍过,妈妈立即把照片发给了其他亲戚,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一个都不能少。两边父母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对两个孩子的平衡,从物理的距离到心里的位置。即便很多媒体都会问到,姚策如何面对网络言论对自己、对家庭所造成的伤害,他都在尽可能少地向媒体表述这些,顶多在摄像机关闭、停止录音之后,略微补充:真的没法说。压力剧增,在媒体的关注和个人适应能力的合力下,他被迫成为一名更成熟的话事人。迅速成长的姚策让短暂和他产生交集的路人和记者感到惊诧。匆匆和姚策打过招呼的记者们在等待姚策换药的同时布置拍摄现场,小心翼翼地相互询问:姚策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治疗到什么位置了?他状态怎么这么好?我们等会儿问问?“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感觉到,这是我生命新的开始。是好事。”姚策健谈,声音洪亮,礼数周到,对现场有很强的把控力。半年之内,经过总数不下三十场文字采访、视频采访、远程采访和棚内录制,姚策几乎对媒体行业形成了田野调查,他逐渐知道自己想要留下什么样的文字和影像资料。采访前,会询问编导的具体创作理念、主动改变采访空间装饰布局、调整摄影师站位、甚至是灯光强度;结束采访之后,他会以闲聊的方式获得新闻生产间的资讯,比如报销制度,工作室合作方式,审核流程和薪金水平——仅仅是出于好奇。他也逐渐形成自己对媒体统一的态度,相似的问题给出同样的官方回答,尽量减轻媒体对自己的消耗。如果说,一个普通人对他的预判是“可怜”,现在的他所呈现的几乎是另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状态:一种用力过猛的游刃有余。而这些都是媒介在他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在他所有对公众的表达中,沉着、组织精妙、很难再找到原则性的漏洞。但这不是他想要的。“快点过去吧”,他说:“热度下去,回到自己的生活。”2020年9月底的姚策,体内的肿瘤通过化疗从14.5厘米缩成了5厘米,体内的很多癌细胞被杀死,变成失活的病灶。但是,六个疗程下来,门静脉癌栓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癌细胞出现腋下、肺部和肋骨三个部位的转移,他从接受第一次采访到现在,瘦了二十斤。■ 2020年8月,上海治疗期间,癌痛让姚策经常失眠。
故事没有完更,每一日的流逝仍然真实地发生在姚策的身上。■ 江西九江,姚策给老婆和儿子讲睡前故事,生病之后,姚策更加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
姚策和楷楷都剃了个大光头,楷楷终于学会了讲话,在家里沙发和阳台之间到处乱窜,跟两只小鹦鹉一起唧唧地叫,大声喊着它们的名字!:“Yellow!Blue!” 姚策笑着摸摸楷楷的头:“学说话比别的小孩晚了两三岁,结果现在每天说不完的话,真是吵死了。”姚策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蒙爱的姚策”,他看向楷楷的目光变得复杂了起来,一个普通的、楷楷调皮地拒绝亲吻他的瞬间都会让他伤心。他知道自己不再能目睹他的成长,当下的拥抱就有可能是最后的拥抱。他看着楷楷,似乎可以一眼看到自己的童年,那个跟好几位同学抢着一把椅子上计算机课、跑到隔壁班看漂亮女孩儿、天天缠着姥姥姥爷出去玩的捣蛋鬼。他从没有让爸爸妈妈省心 ,初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一个月,和“社会哥哥”们混在一起,上网、打牌,隔段时间打个电话给爸爸报平安之后,就继续闹失踪,直到最后爸爸报警才回到家里。高中,姚策不愿意学理科,辍学了一个学期去河南在大姨的药店里做销售,可又实在觉得无聊得很,最后还是被爸爸妈妈接回家。妈妈让他学的萨克斯,现在在家里已经放到起霉了;爸爸妈妈对他成为医生的厚望,也最终被他自己的创业试水、电商投资替代。那些叛逆、冷战,最后哭着回到家里的记忆凝结成了他对父母微妙的内疚、深深的习惯、希望回报但没有回报的事情,新的故事情节的突然灌入,让这些情感都被打入心底,在生活的逻辑中不再成立。■ 2020年8月19日,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姚策的养母许敏正在陪同姚策做治疗。
■ 2020年8月25日,上海东方肝胆医院附近的出租屋内,身体尚可的姚策会在放疗完后回家与生父母一起吃饭。
■ 2020年8月26日, 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姚策生父给住院治疗的姚策送早餐。2020年8月。姚策的亲生父母杜新枝和郭希宽从驻马店到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双方家长交换陪护。养父姚师兵进了医院,和杜妈郭爸交代儿子的最新病情。养母许敏没有进门,她站在医院外的路边等候,收到消息,就把手机拿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打键盘,消息回完,就放下手机直直地站着,有路人不断经过她身边,几乎把立在原地沉寂的她淹没。杜新枝和郭希宽舍不得浪费跟姚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回忆起刚刚在上海照顾姚策的那几天,上海下雨了:“我给他打了几分钟的伞,好开心啊。”儿子毕竟大了,有很多情感似乎有些表达障碍,郭希宽只能把这热情交付给孙子楷楷,对他几乎爱不释手。在驻马店小吃街的那天,大家都去吃东西了,郭希宽还一直牵着楷楷在假山前面数莲蓬。2021年春天,姚策在北海治疗。出租房里,杜新枝独自一人,温柔地拍着逐渐入睡的楷楷,轻轻哼着摇篮曲:“唱着这首摇篮曲,老想哭,郭威小时候我就给他唱,然后又唱大了孙女,唱大了孙子,现在又唱给楷楷,真是,这人生。”“都行动起来啊,别讲空话。有没有人能够立马解决我孙子的问题?”姥姥也知道姚策受到很多网友的关注,87岁的她经常打微信电话、刷刷网页新闻,免不了看到恶评,对媒体的作用非常怀疑。她穿着一件白色条纹内衬,黑色针织衫外套,双腿踏实地平踩在地上,坐得笔直,狠狠地敲桌子,桌上的秋梨汤玻璃壶里,苹果片和梨片被搅得相互碰撞。她在医药部门工作了四十年,现在仍然关注医药科研的新进度,隔几天就重新搜一搜新冠肺炎疫苗的新进展。她抬起手用力地戳了一位记者肩胛骨,三下:你们给我找淮河医院的三个人来!院长一个,生产科室科长一个,还有纠纷部的负责人!他们三个赶紧来给我家访,官司另说!姚策在旁边的沙发上躺着,怕姥姥听不见,也随着提高音量:一开始生病的时候他们来过几个人看我!来过的!姥姥似乎没有听见:解决问题了没有?解决了,怎么会到打官司的地步呢!对于她来说,接受事实是一件难度很大的事情。从小姚策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姥姥教姚策学会走路,刚知道姚策罹患癌症的时候,她也提出过要捐出自己的肝脏:“我可以为他死。”而当把“错抱”的真相浮出水面,姥姥抑郁的迹象越来越严重,去医院看了心理医生,但一直不愿意吃药:“养错人了?我死也不承认!”姚策陪姥姥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来到白马寺。和姥姥在白马寺前的石椅坐下,旁边有老人吃着本地的苹果,身后有三个保安在闲聊,记者和摄影师都已经离开了。小时候他来过白马寺很多次了,这是第一次来了却没有进门,兴致勃勃地说着等会儿中午要去吃的全聚德烤鸭。上一次吃还是四年前,他结婚自由行的日子。 ■ 姚策和姥姥一边闲聊,一边不断调整坐姿。(王子儒/摄)尽管秋风和煦,闲聊也是一件难以感到舒适的事情。坐的时候姚策不断调整姿势,实在难受,去旁边找河南面店的老板借了一把高一点的椅子。疼痛感来源于上周做的针对肛周囊肿的手术,这是癌症导致的免疫力下降的并发症之一。他在椅子上坐稳了,左边臀部明显承担了更多的身体重量:“跟没有病是一样的感觉,姥姥,没感觉。”昨天在家里捶胸顿足的姥姥今天愉快了很多,不断地讲着洛阳多么的好,城市大,消费低,九江夏天多热啊,冬天也冷,洛阳冬天连电热毯都不用铺;好多次想着早点搬来洛阳,可惜你姥爷去年十月过世了,没赶上。姥爷过世的时候,姚策正在外面跑项目。听说姥爷病危,他立即定了最近的一班高铁,但还是没能赶上最后一眼。离开人世的姥爷微启双唇,手部肌肉紧张。“说好国庆节带他出去玩,我姥爷从前一天晚上就在等我回来。他的样子,是还想跟我说什么。”两个十月之间,姚策失去至亲,身份模糊,学会与癌症共存。磊磊把空间留给婆孙二人,带着楷楷和自己的爸爸妈妈进庙,烧了一指香,沉默地拜,在三个大殿之间走走停停。这段日子,磊磊反复想起自己和姚策一开始认识的那段日子,特别好笑,特别糗。作为同事,他们一直没有什么交流,第一次单位聚餐在酒吧里喝酒,不能喝酒的磊磊逞强,喝了一杯。喝完之后不停地跑厕所,晕晕乎乎地出来,在厕所门口看到姚策的第一眼就吐了,最后吐到酒吧的水池子都堵了,姚策又尴尬又好笑:不至于吧!从医院值班开始,两个人慢慢有了私交,慢慢地走近。后来二人工作变动,姚策去上海做电商,磊磊开服装店。因为异地产生了争吵,姚策跑到磊磊的女装店里,连着两天厚着脸皮坐在店里不肯走,磊磊最后只好把店关了,气鼓鼓地拎着姚策出门,走出去没几步就觉得自己消气了。一直到结婚之后,磊磊都不再喝酒,但是每次姚策去酒吧和朋友玩都一定要叫上磊磊,两个人看完电影回家路过酒吧的时候,也会默契地散步进店,小酌一杯果汁。后来,姚策的饮食和生活习惯全部因病调整,也不再走进酒吧。磊磊自从辞职之后,每一天更加疲惫,要同时照顾姚策和楷楷两个“小男孩”,还要回复网友无微不至的问询。有时候心里实在压力过大,她就偷偷从家里溜出来,跑到楼层另一侧的电梯下楼,在小区里抽根烟,转一转,给闺蜜打个电话,聊聊别的。眼前的风平浪静,像是被人为架构出来的幻梦,与自己紧绷的这半年形成巨大的反差。烟雾弥漫的白马寺,四五只绿色瞳孔的小猫绕着楷楷跑,楷楷缩着脖子,一边尖叫,绕着圈小碎步地跑,烈日被树荫隔绝在上空,几个大人在后面漫步。“咦?难道我们到清迈啦!”磊磊妈妈抱起楷楷开玩笑,指着白马寺里一尊泰国使节送的雕像,问楷楷知不知道那是大象。隔日早晨,离开洛阳,前往开封的车上。姚策给大姨打电话,辛苦她一直以来照顾姥姥,抱歉自己离开得太匆促,没有为她把家里的床铺好,磊磊还把腕表落在了床头。挂掉电话,他给大姨发了一个微信红包,又发送了一段很长的文字。姚策扯了两张纸叠在一起,足足在眼睛上闷声遮了半分钟,又轻轻按压了一下,把纸拿下来,眼圈湿红:“见一面,少一面。”庭审和重返医院仅发生在一天的时间内,晚上,姚策马不停蹄地接受完一场一个半小时的采访,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连续十二小时的表达和活动,体力不支,他拄着拐杖走到房间,磊磊打包上来的疙瘩汤一口也喝不下。匆匆收拾,这段时间一直在照顾他的岳父岳母招呼大家上车,二老轮流开车,准备9小时不眠不休,通宵赶回江西。杜妈妈和郭爸爸在窗外跟着车走了好一会儿,说了很多个再见。漆黑的车里塞着轮椅,家里亲戚摘的红薯、玉米、在本地集市买的芝麻酱、凉透了的驴肉火烧。一罐芝麻酱在颠簸中荡破了,飘出浓郁的香味。姚策在乱糟糟的车里勉强侧躺着,脱掉鞋子,把双腿尽量向前伸。这样,久坐了一天的他能稍微减轻一些疼痛感和疲倦感。“是时候回家了”,那么多愿望,必须留下几个尚未实现的。不然,“假如什么遗憾都没有了,活着的意义是不是也消失了?”半小时之后,止痛药的作用慢慢在体内生效,他身体绻在一件牛仔夹克下,侧着头问:“你知道《我不是药神》主题曲的那句歌词?在心碎中认清遗憾,生命漫长也短暂。”旁边,妻子磊磊抱着楷楷已经睡着了。岳父岳母在前面聊着自己的,让彼此保持清醒。姚策看了一眼窗外,说:我也睡一会儿吧。他拉下帽檐,遮住双眼,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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