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页,我那魂断蓝桥的初恋
我很不耻自己的自私残酷,我是不是一直在利用他?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可还要不停地继续?
我的初恋,在我上大专的第三年,1990 年。
我的专业是机械设计和制造。别以为我是个喜欢车床、铸造、钳子扳手的能工巧女,实则是当时只有这唯一的专业供我选择。我们班上,女生七个,称为七仙女,男生也就十多个。我们都是本市人,走读生,大家有课了就去学校上课,上完课就回家。
因此没有什么课外活动, 同学之间接触不深所以磨擦矛盾也很少,更缺乏大学生活必备的寝室文化、彻夜八卦这些一般住校大学生都经历拥有的喜怒哀乐的回忆。班上屈指可数的几位男生长得都像未发育齐整的嫩瓜秧子。因此大学头两年,我根本没有在同学中谈恋爱的心情,而我又不接触别人,所以恋爱一片空白。
到了最后一年,大家都混熟了,青春的萌动悄悄来临。同学之间趁大人上班不在家时,偷偷地互相到各自家里玩。大家热闹地买菜烧饭吃,吃完然后打牌、打麻将。我那时一点都不会打麻将,就有个同学,他说要教我。他总是坐我旁边,很耐心地教我认牌、码牌、出牌、听牌、赢牌。有了他这个军师,我玩得很投入。
不经意地,我对他开始关注起来。他个子偏矮,走起路来总喜欢插着手摇晃着双肩。他的皮肤黝黑,架着副黑框眼镜,大大的嘴巴还总是没心没肺地狹?地笑,一副捉弄人之后得意之色。虽然几乎我们天天同车、同课,以前我根本就没正眼看过他。但他好像人还蛮聪明的。男生中午聚在一起打牌,“斗地主”、“八十分”、“拱猪牵羊”,他都是得分高手。
学习呢也不错,没看他怎么用功,成绩在班里属中上游,比我好很多。渐渐地,我发觉他还挺风趣的,讲话有点小幽默,歌也唱得不错。那时崔健刚刚火,而这位男生把“一无所有”唱得是很有点那么老崔味,有点痞、有点邪,特别地吸引了我。我慢慢地喜欢上了他。后来他说,他也是在教我打麻将时,开始喜欢我,因为他喜欢看我用短短、胖胖、嫩嫩的手指,在麻将上拨过来掉过去。
我和他那时都没多少零花钱,但只要能凑个三、五块,我们就要么去看个电影,要么去吃辣油馄饨、兰州拉面,更奢侈的会吃笼灌汤小笼包。我那时也许太孤独,姐姐在市郊的一所大学住校,一周回来一次。我内心里其实就想找个伴陪我到处吃,到处玩。我们都有汽车月票,闲得发慌时就随便上一辆车,从底站坐到终点站,看车里的人,看路上的风景,打发用不完的时光。逛累了玩饿了,身上又没钱时,我还不愿意独自回家。但我不敢把他带去我家,内心里不想让我家人知道他。所以,经常地,我就去他家。
白天里,只有他的奶奶在家。他的奶奶已有将近八十岁,个子婑小,长着一张典型的闽南人的脸,眼凹颧高鼻塌,虽然皱纹密布,却宁静慈祥。后来得知他奶奶及他们一家的家事,不由得对他的奶奶肃然起敬。他爷爷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大概属参谋之类的人员。
爷爷奶奶都是福建地区的人,后来爷爷到国民党南京的总部工作,奶奶也跟了过来。官太太的奶奶那时青春年少,心灵手巧,可以为了出席一个宴会连夜织出一件漂亮别致的毛衣。很快,奶奶接连生了两个女儿,生活安宁快乐。她的第三个孩子是男孩,就是我同学的爸爸。而那时,战争已经很紧张了。
在一次躲避战事的转移中,我同学的爸爸得了急病,几天几夜高烧不退。爷爷都要放弃这个儿子了,可奶奶一直不眠不休地守护,竟然把儿子救了回来。爷爷本可以在解放前去台湾,但家眷太多,不可以全部带走,所以他就放弃了一人去台湾,和家人一起留在了大陆。解放后,爷爷被抓了起来,在外地辗转关押坐牢,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都没人通知奶奶他们。
几年后,奶奶失去了爷爷的消息。奶奶一人带着三个年幼子女,没有正式工作,只能断续地做些零活、变卖家产,维持生存。奶奶的三个子女由于出身不好,都没上过大学。从爷爷离开家的几十年来,奶奶从没放弃过寻找爷爷的下落,只是了无音信,爷爷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
他的奶奶每次看到我,从不东问西问,总是和蔼地淡淡问一句:“你们吃饭了吗?”当然我们肯定是饿着肚子才回家的。奶奶然后动作非常麻利地煮饭烧菜。奶奶一般只炒一个菜,虽然简单,却特别可口,似乎再平常不过的菜一经她手就点石成金。
她经常烧的菜是四季豆炒肉丝。她把四季豆切成丝状,而不是像我家炒四季豆都是切成段状,再和细细的肉丝、青椒丝一起炒,特别入味。烧好饭菜,奶奶就借口说去邻居家打麻将,出去了。后来,我同学告诉我,他的奶奶嘱咐过他可以和我玩,但不可以做出格的事,因为我是个女孩家。奶奶的睿智和善良,直至今日,我仍然心存感激。
虽然我和他在一起吃吃玩玩,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地明白,我和他是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一段感情。无论是我,还是我爸妈,都不会接受他做为我的结婚对象这一可能,因为他的学历,将导致以后的工作前途堪忧。我想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但他始终对我很好,可以说百依百顺,非常宠我。
我经常恶做剧地欺负他:比如把口香糖粘他头发上,然后发现拽不下来,干脆剪掉他一撮头发;比如用指甲使劲地掐他的肉,本想等他求饶,可他故意面无表情的样子,竟让我怀疑难道掐肉不痛吗?反手掐一下自己,痛得龇牙咧嘴却恼怒于他。
我整个大专三年,学习都是一塌糊涂,平时从不摸书本,全凭高中的一些不牢靠的老底子和临考前几天的抱佛脚,勉强过关,偶尔也踩了地雷挂掉几科。因为我是左撇子,工厂实习时真正地操纵各种机床时,手不得劲,抖抖索索地就差把自己的手指送进车刀里了。
在学铸造模具,做一个小飞机模型时,看到烧得灼热滚烫的铝水时,我吓得离着八丈远地浇模。结果就是,我的飞机是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双翅的飞机。老师说可以把自己做的小飞机带回家,我都不好意思拿我的一砣铝块飞机,只好从别人不要的废品中捡了一个,带回家骗我的五岁小外甥说是我做的。直到现在,小外甥都三十岁了,还笑话我的折翅飞机。
混混沌沌的三年一晃而过,我们要毕业了,但还剩最后一项大作业,就是做毕业设计图纸。记得全班同学集中在教室里,每人面前摊着自己的图纸,要画出一套机器运转的流程图。我百分之二百地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厚着脸皮,我东一笔西一笔地抄每个同学的设计,但大部分,是抄他的设计。所以,最终画出个什么东东只有天知道。
而那个寒假,爸爸为了我专心准备毕业图纸,没带我回老家过年,安排我去堂哥家住了一周。我开心死了,告诉堂哥我要去学校画图,却是天天和他约好在车站见面,然后到处东游西逛,吃吃玩玩。我们玩遍了大大小小所有的公园;随意坐车不打招呼地去任何一个同学家,弄得别人莫名其妙;因为我有爸爸留给我的很多零花钱,我们到处搜寻小吃店,吃到爽。
趁家中没人,我终于敢把他带到我家。我们先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吃完饭,再看电视。他也从家里拿出过年时他奶奶烧的很多菜给我吃:有白斩鸡、梅干菜烧五花肉、盐水鸭、素什锦,那些味道我至今还难以忘怀。这一段时光,是我们最放松、开心的日子。
终于要论文答辩了。那天同学们都紧张地在教室备考,只有我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准备,因为图纸上画的每一条线,都不是我自己设计的。所以我只能干脆不管不理,坐以待毙。我和他都是下午答辩,中午时,我非要任性地说我想吃小笼包。他虽不情愿但还是陪我坐了很远的车去吃了。
下午匆匆赶回学校,很快就轮到我俩进教室答辩了。结果是他顺利过关,而我面对老师的提问,答得风马牛不相及,都不知嘴里嘟囔的什么。杵在老师们面前,我那个难堪呀,还一个劲地直打小笼包饱嗝。所有同学都答辩完了,老师们却迟迟不宣布成绩。因为这是我们大专三年的最后一天,答辩完,合格,就立刻拿毕业证书,照集体照,也就散伙各奔东西了。
后来才听说,老师们本想给我个毕业设计及答辩不及格,但讨论来讨论去,算了,还是放这傻姑娘一马吧,让她毕业吧。所以,全班同学的答辩成绩都是“良”以上,只有我得的是“中”。我如释重负,照集体照时,笑嫣如花。
毕业了,开始拼爹找工作了。我们的专业对口工作只能是机械厂。巧的是,他妈托的路子给他找的单位和我爸通过朋友关系给我找的单位竟然是同一家:长江机器厂,一个在很偏远郊区的中等规模、效益日薄西山的国营企业。但人家只能招一人。
虽然我对进工厂当个技术员、或者很可能就是个女车工心惊胆颤,但有工作总比无业游民强。当他知道他的竞争对手是我时,他跟他妈说他不想进工厂,他要和他的表哥表姐做生意。不知内情的他的妈妈狠狠地骂他混蛋,干部编制不要却要去当二道贩子。而我,也不想顶替他,我知道,这个工作机会是他当工人的妈妈不知花了多少钱、托了多少关系才得来的。在我的哭哭啼啼下,我爸又拉下脸皮去求人,帮我找到了本市交通局下的一家运输公司。他,顺利地去了长江机器厂。
各自都正式工作了,我们也长大成人,该成家立业了。我知道,我们这段感情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可是,我还是自私的总想让他继续多陪陪我,因为我依然需要他的呵护和关爱。我和他约好,每天上班时通一次电话。所以,一到中午午休时,我守在公司的电话前,焦急地等待他打来的电话。那时候,我们没有BB机,小灵通,更没有手机,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找各种理由骗过他的同事,偷偷地用办公室的电话准时打给我。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告诉自己说:今天就跟他说分手吧,别在等下去了。可每次电话里,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又开心地扯东扯西,就是不提分手的事。我和他的事情从头至尾全都瞒着我爸妈,只有我姐姐知道一些,因为我姐碰巧看过他一次。我姐问了一些他的情况,认为他不是我的理想对象,坚决叫我赶紧分手。
在犹豫挣扎中,我内心痛苦、愧疚、不舍、害怕。一个深秋的周六,细雨霏霏。我对爸妈撒谎出门,与他约会。临走前,我姐担忧地瞟了我一眼,轻声说:“早点回来吃饺子。”我和他碰了头,然后我兴趣突至地要去玄武湖。疾风冷雨中的公园里寥寥数人。
开始时我还挺开心,在寂静空旷的小道上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叽哩哇啦地谈论着单位里的事情。他帮我撑着一把伞,紧贴在我旁边,大半的伞盖在我身上。直到我俩走到湖边,我站住了。瑟瑟地望着烟雾迷蒙的灰暗的湖水和飞溅的雨滴,原本还傻傻开心的我,不由地,突然很心酸。我哭了。
我很不耻自己的自私残酷,我是不是一直在利用他?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结果,可还要不停地继续?为什么总是不舍说出分手?为什么我的心越来越痛?
他默默地陪着我,没说一句话。
晚上还舍不得离开他,然后我又说我们去看电影吧。当晚放映的是经典老片:“魂断蓝桥”。此时,雨已停了,晚风习习。周末的电影院外面,霓虹灯下,情侣一对对,甜甜蜜蜜。看到别人的幸福,再想想我即将残忍地和他提出分手,更加伤感。
电影中,男女主人公缠绵悱恻、肝肠寸断、生离死别,似乎在影射着我俩的现在。我在黑暗的影院里随着情节放声大哭。他搂着我,轻轻地拍着我,自己也在悄悄地抹眼泪。但直到那一天我们分开,我还是没把“分手”两字向他说出口。
但是,分手,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般,一直高悬在我俩头顶,直到一天我表姐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这时,我知道,我该向他开口了。
那天约了他,去他家里。我告诉他我表姐帮我介绍了个对象。他笑笑地问我感觉如何?我说还行。然后,看着他,我就情不自禁地一直哭。他一直都很平静,时不时地劝我别哭了,拿纸给我擦眼泪。“分手”两字我和他都没说,但这两字像空气中的灰尘般,无所不在。
我虽哭得跟泪人似的,但心里好像有一把刀拔了出来,虽然疼、却也松了一大口气。临走,他一如既往地送我去车站。这条路上,一直有一个卖薄油饼的摊子,每次经过我都叫他给我买个一两油饼带到车上吃。那天傍晚,最后一次经过油饼摊,我竟然没心没肺地还说想吃油饼。他排队帮我买了一两油饼,我俩说说笑笑地走向车站,就像无数次地一样。
车来了,我抓着油饼上车前,笑着回头对他挥手。刚想轻松地说再见,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他满脸泪水,悲痛不已地颤抖着脸,却还强忍着对我笑,向我挥手。
那张脸,我永记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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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二湘:命运的伏笔
经历丈夫出轨、被起诉、民宿动迁,我把自己活成了一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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