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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北方那座岛,有比利时的啤酒和俄罗斯的姑娘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1-01-29


摄影:吉它木影我没有料到,若干年后,当我穿行在它的山川里时,我再一次被它折服。

北方那座岛

文/张楚


这座岛,与我而言,简直是太熟悉。第一次去是一九九一年,十七岁,父亲单位组织旅游,我们坐了许久的大巴车才抵达海边。小时候见过海,不过,青春期的大海跟儿时的大海怎么会是一样的呢?我只记得那次买了很多贝壳,回去送给了一个暗恋的女孩。印象最深的还是父亲同事的女儿,用装机油的空桶灌了满满的一桶海水回家。那时的她满脸雀斑,个子矮小如羚羊——多年之后我跟她成了同事,我总是不能把这个尖酸刻薄随时都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般的中年妇女跟那个神情肃穆地怀抱着海水回家的姑娘联系在一起。


第二次去是结婚之后,同事体检怀疑得了绝症,再去北京复检却是无恙,这种死里逃生的快感让他开车拉着我去岛上转了一圈。时隔十五年,再次见到秦皇岛的大海是在雨中,当车缓缓沿着滨海路行驶时,我怀疑自己到了欧洲的某个国家,正沿着地中海的海岸线漫游。正是在雨中,我们随性地各自从海边买了一处小房子——在交定金的刹那,我把房子在何处是否南北通透是否保证收益等等疑问全抛之脑后,换句话说,我似乎在雨中的风景中迷失了心窍。由此可见,这个地方,是多么有魅惑,它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爱上它,愿意为它倾囊相许。即便日后一想起这次失败的投资有些懊恼,可转瞬想起它的模样,它沉默着的眼神,一切又都释然。


第三次去,是冬天。我有个朋友在港务局公安派出所上班,每个礼拜四他都会发短信邀请他的表哥和我:来滑雪吧,还有比利时的啤酒和俄罗斯的姑娘。他的表哥,那个银行职员,以前是我们小镇最拉风的男人,很多女人为了看他一眼,专门到他所在的储蓄所存钱。不过他婚后就邋遢颓废起来,我们当然不能把婚姻和一个男人的变化牵强地联结,不过他那当警察的表弟很是挂念他。于是,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午后,我跟银行职员坐上了去秦皇岛的长途汽车。到了那里,忽然下起了大雪。我们在雪中看着大海,各怀心事。海边总是最好的驿站,它适合伤心的人闲坐、哭泣、读书、散步。不过,我们只是在海边站立片刻就离开了。


秦皇岛有着渤海湾沿海城市最浪漫的酒吧。这座城市的文艺青年耿直、脆弱、柔软,因为临近东北,又携带着某种寒气沼沼的爽直与幽默。至于这个男人是否被这次旅行、被秦皇岛这座城市打动抚慰,不得而知,不过关于这次旅行我写过一篇小说,叫《莱昂的火车》。火车知道自己通向哪里,秦皇岛也知道自己美在哪里,只有那些过路的旅人,依然瑟瑟地在海边的大雪中埋头行走。脚印很快被砂砾、贝壳和雪花遮蔽,犹如黎明的晨曦总会把黑暗的角落涂上金黄的底色。


后来去秦皇岛的记忆就稀薄了,去的多了,有些相似的事情就会重叠起来,变得模糊暧昧。而对于我这样一位身居唐山的邻居而言,秦皇岛更像是一位离得不太远的亲戚,它无疑美丽而高雅,蜚声海外,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游客——除了北京天津东北的,更多的来自俄罗斯、哈萨克斯坦,来朝拜它,在它洁净的海水里浸泡,在它美味的海鲜里满足饕餮难慰的味蕾,在它的阳光下暴晒着有罪的皮肤和骨骼,在它的温柔的海浪声中,缅怀最美好的时光。


可以说,在河北所有的城市里,它才最像一座城,与它相比,石家庄冬天空气里的青霉素的味道,唐山那些挖铁矿的暴富者,以及遥远的最富人文气息的邯郸,都显得有些下里巴人或陈旧难叙——或许,寒冷的张家口和旧皇帝的后花园承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跟它相媲美。好吧,当我们赞美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必要贬低他的邻居或亲戚。不过,我还是想说,秦皇岛,真是一座不一样的城。我已然被它的大海和沙滩所迷惑,我没有料到,若干年后,当我穿行在它的山川里时,我再一次被它折服。


这次是深秋,随一帮作家朋友来到秦皇岛。从维也纳归来翌日便抵达那里,一路风尘仆仆,身心的疲惫让我感到不惑中年人不该有的感伤。这或是秋天的底色?尽管千叶灿烂,可秋风涤荡着旧物,终归难免神伤。而当我们乘坐大巴达到板厂峪小镇时,当我站在散发着板栗味道的石板路上时,心情倏尔朗润起来。

摄影:吉它木影


这座小镇,坐落在燕山山脉东段南缘。此处山脉俯瞰平原大海,山势险峻,据当地导游说春花夏水,秋枫冬雪,晨观暮览,鸟瞰秦皇,很是怡人。小镇不大,却干净朴素,俨然有些江南水乡的神韵。在不远处的青山深处,是戚继光带领士兵修建的长城。同行的《河北日报》副刊主任崔立秋曾在董家口住过段时日,专门收集此处资料,撰著史文,也算是专家了。


他说,董家口长城建筑与别处不同,特别是在李家楼、陈家楼、耿家楼三座敌台入口的石券门条石上,分别雕刻着莲花如意云、双狮绣球、攀枝莲、铁花等图案,雕工十分纯熟细腻。为何会雕有这些极富生活气息的图案?立秋说,当年,那些修建长城的兵将想念故乡的亲人,才在条石上将故乡的景物和习俗凿刻出来。如此,在雄伟壮观的长城,也弥漫着江南水乡的味道。站在小镇的石板路上,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和隐隐约约的长城,我头一次感受到了秦皇岛硬朗的一面。


如果说之前印象里的它是柔美的、明丽的,那么,此刻的它,因为眼前的山脉与长城,因为古远的思念与信念,变得粗犷豪迈,它不单单是李清照的“误入藕花深处”,更是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看来,虽则我认识它近三十载,也只是窥得冰山一角罢了。


从板厂峪小镇往南,仍是延绵的山峦。山都不高,青黛如画,虽是深秋,但并没有萧瑟之感,当我们来到北纬37度公园时,山峦忽而都失色了。眼前是上百亩的花海。是的,只能用红色的海洋来形容它了,格桑花和柳叶马鞭草密密麻麻开得漫山遍野,在夕阳的照耀下简直有些惊心动魄。柳叶马鞭草跟薰衣草极为相像,不过颜色要深一些。我站在浓烈的颜色里,闻着丝缕幽香,竟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怅惘,当然,之后便是隐约的欣喜了。如果说北方的秋天是刽子手,那么,在这山峦与花海中,它显然是失手了。


我不知道日后是否还常来秦皇岛,我也不知道,日后在那里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当然,我来与不来,它都在,和时光同在。大海会继续将旅人的脚印冲刷掉,雨水也会将登山者的足迹淹没,只有那些蔓生的野花在春天或秋天,开得绚丽自在,花瓣上停驻着瓢虫,花囊里停驻着蜂鸟。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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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楚:天津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小说集《中年妇女恋爱史》,《七根孔雀羽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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