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红:童年的爸妈,打架,闹离婚,一地鸡毛却又相依相伴
童年的爸妈,一地鸡毛却又相依相伴
文/九红
我妈婚后整整十年才生了我姐,说我姐拯救了我妈的婚姻一点不过分。我爸是爷爷奶奶的唯一儿子,是他们在生了七个丫头,不知遭受了人前背后多少讥笑之后,仍不甘心,一咬牙一跺脚、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博,终于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送来了我爸这个宝贝疙瘩。据说当天我奶生下了我爸,邻居看到我爷爷还在地里干活,告诉他:“三叔,三婶给你生了个八斤重的大胖儿子,快回家看看吧。”我爷爷愣是不信,以为别人又在唬他。也因此,我爸的小名叫八斤。
我姐的隆重出场,像打翻了酱料铺,洒在每个人的心上,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三十四岁高龄产妇的我妈痛挨一刀,硬生生拽出一肉蛋,我妈算是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痛苦并快乐着。等在产房外的我爸第一时间抢问医生:“男的女的?”被医生恭喜“喜得千金”时,前一秒的笑容还来不及收回,后一秒海啸般的失望开始蔓延,慢慢吞噬了笑容,那尴尬僵硬的表情像个三分熟的青梅,又酸又涩又一点点微甜。
快八十岁特地从徐州老家赶来一心抱孙子的奶奶,挎着一篮红鸡蛋、颠着小脚,逢人就送红蛋,笑容嵌刻在皱纹丛生的脸上。奶奶小心地上前抱起我姐:一个哭得满面通红、皱皮巴啦、脑门被拽得尖长的丑丫,举到还没调整好面部表情的我爸面前,说:“你看,多俊的丫头。闺女好呀,俺喜欢闺女,俺有七个都不嫌烦。”
我妈英勇无畏地一年半之后,在又挨了一刀下,生了我。天将大任于我也,不是之一而是唯一的使命,还用说吗?你们能理解什么叫欲哭无泪吗?我爸在精疲力尽、捉襟见肘的对付我那个从天亮能一直嚎哭到天黑的我姐之时,本来还指望着一道霞光照亮他此时鸡飞狗跳的人生,没承想却产房外又挨了当头一棒,看都没看我一眼,扔下一篮红鸡蛋,掉头就走。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才5斤多的小小的我,却极爱笑。据我妈说,我一生下来很少哭,不论谁来看我,医生、护士、病房的阿姨们,只要我醒着,我都会对她们甜甜地笑。然后呢,她们总会对我妈说:“郝老师,你家二丫头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好甜哦,好可爱!”我妈就会疲惫却慈爱地看着我,轻轻地叹口气。
由于我姐那惨绝人寰的嚎哭几乎耗尽了我爸我妈所有的力气,他们居然打算将我直接从医院送去托儿所,不带回家。后来,可能于心不忍吧,我只是在医院多赖了几天,终于回到了家。
这边是刚刚学会蹒跚走路、跌跌撞撞、东翻西扔、一不顺心就哭得房顶都掀了的二岁闯祸精;那边躺个胃口极差、特别难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喝下的奶,一转身,她又给吐一身的小婴儿,直把爸爸妈妈忙得天天像救火员一样,左扑右挡。一个是毫无天理的夜哭郎;一个是软硬不吃、死不开口的革命勇士,这两大魔头折磨得爸妈噩梦连连。
爸爸的两个衣袖,被我和我姐的奶渍、汗液、鼻涕、泪水、尿尿,浸染得油光锃亮,像两个钢管般,硬梆梆。妈妈的身影在小屋、院里天井里、狭长的公共厨房里,突突突、突突突地、来回穿梭。她纤细修长的双手,不是在院里唯一的水龙头下洗成堆的尿布、衣服、奶瓶、锅碗瓢盆;就是在扇风、点火、扒煤灰、生煤炉、烧饭烧菜。她总是不停地掐着两边的腰,使劲地揉,腰才直得起来。
没老人带的我和我姐很小就进妈妈医院的托儿所了。妈妈每天早上左胳膊抱一个、右手拉一个,急心火燎地走路十几、二十分钟,风雨无阻地送我俩上托儿所。一个星期有三、四个晩上妈妈要上夜班,她就不能下班带我们回家。我和我姐总是最后两个小孩,眼巴巴地坐在托儿所门口的台阶上,等爸爸来接我们。
黄昏幽暗的路灯下,远远看到爸爸骑车的身影,我俩总是飞奔出去。爸爸和托儿所阿姨打了招呼,就前杠抱一个我,后架坐一个我姐,踩两下脚踏,一抬腿从后座我姐低下的头上扫过,慢悠悠地骑回家去。爸爸这样上车方式,不是因为我姐个小跨过她方便,实际是我爸不会定住车子然后脚一点地就骑走,他非得蹚两下再抬腿跨上。就是我妈坐后面,我爸也是从我妈弯下的身上跨过,才能骑走。
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故事、更没有电视、录像、游戏的夜晚,一到八点,当收音机里传来“当、当、当”,播音员播报:“现在是晩上八点正。”之后,国际歌开始响起,妈妈或爸爸把我和我姐集合起来,洗脸洗脚,赶上床睡觉。妈妈总是最后检查一下煤炉,封好炉子,拿到屋外,关门熄灯。黑漆漆的暗夜像布满窟窿的无边薄被般盖在懵懂无知的我们和身心俱疲的爸妈身上,虽寒碜却也有温暖。
六十年代未七十年代初,人们都差不多的穷,我家更甚。虽然我爸妈都是双职工,我爸在区委当干事,我妈是医院助产士,可那时他们算是农转城移民第一代,除了每月总共五、六十块的死工资,啥外快也没有。在农村的爷爷、奶奶都已八十多岁,虽然他们还能干些农活,但做为唯一的出人头地跳出龙门、吃公家粮的独子和孝子,爸爸总会尽其所能地给爷爷奶奶寄钱。老家的负担像个黑洞,牢牢地吸光了爸爸妈妈可怜的积蓄。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爸妈也是。我爸自小被爷爷、奶奶、七个姐姐们宠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家里再揭不开锅,我爸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学爷爷奶奶咬牙供应。有时上学路远,要住校时,爷爷奶奶硬是选择花大钱让我爸跟先生(老师)同吃同住的待遇。可钱从哪里来呢?我爷爷竟狠心让他最漂亮的七女儿嫁了个二婚头,只为了换得二担粮食卖钱交学费。因此,我爸被惯得成了一个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大男子。
而我妈呢,虽是农村丫头,在家里却很稀罕,因为她上面有六个大哥哥和一个大姐罩着她。外公家境殷实,他不仅自己在县城中学当校长,有工资拿,而且家里还有祖传的几十亩地,有十几个佃农年年供应粮食。我妈从小就有一个奶妈专门伺候,所以她真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家碧玉。这两人过日子,情况就是“月头像皇帝;月中像贫民;月末像乞丐。”
我妈的工资扣了我和我姐的托儿费、水电煤球费,几乎所剩无几;我爸的工资要买烟、吃饭、穿衣、朋友应酬、老家寄钱,更是经常负数。而且我爸特别馋、爱吃。月头关饷(南京话发工资),他先跑去太平路上一家卤菜店,称半斤白花花的猪头肉,再切几块卤素鸡,然后门口小店打上二两老白干。
回家坐小桌上,我爸喜滋滋地叫来我和我姐,先每人一小块瘦猪头肉扔嘴里,然后叫我妈安排我们吃饭、吃素鸡,他一人才开始先闭着眼抿一口酒,“啊”一声,睁开眼夹一口肥猪头肉,吧唧吧唧地嚼,又闭上了眼。我妈十之八九此时会一边喂我吃饭,一边嘟嘟囔囔地数落我爸,说他馋得喉咙里往外伸手,就不知道省点花吗?猪头肉、素鸡能当饭吃?我爸会讨好地夹一块肉递给她,我妈总是一扭头“不吃!”我和我姐在旁边边吃边叫“书记、书记!”(我们不知叫素鸡,以为叫书记)。
有一天中午,不知为什么事,多半还是钱吧,我妈跟我爸先是拌嘴、再大吵、最后开始动手,两人从屋里追到院里。我妈拿着擀面杖在前面跑,我爸一手拿着面盆、一手举着扫帚,在后面追。两人在院里还继续互骂,不过很快就被邻居们劝住了,但他俩都挂了彩。这次的打架惊动了奶奶,奶奶本来就从心里嫌妈妈脾气不好又生不出孙子,还敢把她宝贝儿子打伤?离婚!
记得打架之后一天下午,妈妈躺床上,神色黯然。我趴在妈妈身边,和她玩。妈妈突然对我说:“九红,如果妈妈爸爸离婚了,你想跟谁?”我才两、三岁左右,不太懂离婚这词,但我感觉到妈妈的悲伤。妈妈一直看着我,最后轻轻地叹口气,扭过头去,眼角两行泪慢慢地淌了下来。
日子再难捱,也得过。天有阴晴圆缺、人也有花好月圆。虽然爸妈天天被一地鸡毛的日子折磨得焦头烂额,但总有那么几次,他们心情好时,也会带我和我姐逛公园。我爸的那辆二八大杠,前面坐我姐,后面座位上我妈抱着我。此时,威武的我爸猛地蹚几下,一个高抬腿从我妈低下的头上跨过,车子扭几扭,就招揺过市地骑走了。
我们经常去的公园是玄武湖公园,那时公园里有一个很大的动物园。我和我姐先必逛一圈动物园,看看大熊猫;喂喂小兔兔;耍耍金丝猴;再找到飞得高高树上的老鹰,一齐大喊:“老鹰,老鹰,你家失火了!”好像不喊几声,不过瘾。吓得老鹰扑腾翅膀在笼里飞上翻下,几根羽毛飘然落下。
出动物园,绕湖走一圈,累了,我们全家就会坐在绿莹莹的草地上,晒太阳。我妈会让我和我姐依次躺她身上,她对着阳光,扒开耳朵,看有没有耳屎。如果有,我妈从头上拿下小黑发夹,用圆的那头,伸进我们的耳洞,小心地扒耳屎。我总是闭着眼、屏住呼吸、强忍着痒痒,脸上不时吹到和着暖暖的微风里的妈妈甜丝丝的呼气。
我和姐姐从小最向往的就是吃一碗馄饨,我更是向往到盼望自己生病,因为生病了,爸爸妈妈会买一碗馄饨给我吃。那时候,如果星期天妈妈上班,爸爸会带我们去吃馄饨。那家三山街上的馄饨店,总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下馄饨的胖大妈系着个大白围裙,手里拿着一簾盖的馄饨,在一口热气蒸腾的大铁锅前,熟练地抖下一拨馄饨,搅开,盖上大木盖。浇一遍冷水后,再等水开,胖大妈便在码在锅边一圈的碗里麻利地放各种调料,边放边问:“阿要辣油呀?”
爸爸先找两个位子,让我和我姐坐好,然后他去买馄饨。爸爸每次只买一碗馄饨。等爸爸端着馄饨放桌上,他先帮我们把一碗馄饨分成两小碗,我和我姐一人一小碗后,就站在旁边看我们吃。我们不要他看着我们,非要他走开,可爸爸总说怕烫着我们。
等妈妈下班后,看到我俩油光光的嘴巴和兴奋的笑脸,她会问我们吃什么了?是不是又去吃馄饨了?我和我姐会欢快地告诉她我们没吃馄饨,还让妈妈闻我们的嘴巴。我妈边笑着说:“没有,没有”,边白我爸一眼,淡淡地说:“就知道乱花钱。”
我的妈妈是一名助产士,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要几乎天天上夜班,然后第二天早上疲惫不堪的在家睡会觉,接着做那些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事。晚上大部分是爸爸安排我和姐姐睡觉,但如果爸爸出差,我和姐姐就只好与妈妈一起上夜班。妈妈把我们放在医生休息室睡觉,她工作去。医院肯定不允许外人睡在医生值班室,所以妈妈会经常挨护士长批评,感到很难为情。每次妈妈低三下四地请求护士长网开一面时,我和姐姐站在旁边,都好害怕。护士长总是叹口气,终于默许我俩只许睡觉,但不许发出声音,连灯都不让开。
一天,睡到半夜时,妈妈推开门,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榨菜肉丝面,叫我和姐姐快吃。我的肚子早就有些饿了,我想我姐也是又饿又渴。我俩兴奋地欢呼,你一勺,我一勺地吃起来。这面真香啊:细细的榨菜丝,滑滑嫩嫩的肉丝,软烂的面条,还有麻油香。吃得我俩满头大汗,直打饱嗝。吃完才发觉,妈妈一直站在旁边,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只有一碗面,全被我和我姐吃了。问了妈妈这面哪来的,妈妈说是医院发给医生护士的夜宵。那又问妈妈你吃了吗?妈妈说她吃过了。其实,妈妈哪有吃过,她饿着肚子忙碌了一个个夜班。
日子,像魔术棒,让我妈那纤纤十指,变成布满老茧、摸起来像砂纸般粗糙的双手;让我爸那一头乌黑微卷的浓发,变得稀疏灰白;但却让他们的两宝贝女儿,不经意间,由拖着两道清鼻涕的黄毛丫头,变成乖巧、懂事、可爱的大姑娘。
童年,记住的是一地鸡毛却又相依相伴的爸妈,是刻骨铭心的绵绵的亲情。
“二湘空间”视频号开播了
作者简介:
传奇华裔Zappos CEO,愿你在天堂依然快乐
王爱玛:从纽大转学斯坦福,顶尖名校让你更容易被看到吗九红:往事一页,我那魂断蓝桥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