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美眉:冬至的思念,想起父母那段相濡以沫的感情
题图来自《山楂树之恋》
曾经想着,赶明儿休年假了,带着父母去旅游,看看名山大川,可明儿,突然在那一日嘎然而止了。冬至,又称日短至、冬节、亚岁、拜冬等,兼具自然与人文两大内涵,既是二十四节气中一个重要的节气,也是中国民间的传统节日。在古代有“冬至大如年”的讲法,所以又称为“小年”。
冬至习俗因地域不同而又存在着习俗内容和细节上的差异。在中国南方沿海地区,有冬至祭祖、宴饮的习俗;在北方有吃饺子的习俗。
(1)
小时候我家也很重视这个节,隔日排队买了豆腐,挂个篮子在室外,冬至夜大白菜+冰糕豆腐+青菜+肉糜,全家人围着火炉吃的热呼呼香喷喷的,母亲说,冬至吃豆腐,白菜青菜保平安。
记得68年冬至这一天,我们一家7口变成了6口,大姐秋天刚去了淮安插队,母亲最疼的大女儿不在身边大家很不习惯,母亲擒着泪说,多吃点,吃饱了不想家。
谁知第2年冬至我们也在乡下过了,好在大姐从淮安迁来我们全家人在一起了。
母亲早年毕业于师范学校,在川东那个大海村里也算是出类拔萃的女孩了。她和父亲是娃娃亲,在上世纪四十年代,一个做了小学老师,一个考上了大学,后来国民党迁都,父亲所在的成都大学与南京大学合并,父亲4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这2位文化青年接受了革命思想,都加入了地下党。
父亲高中毕业照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2排右1)
听父亲说母亲很勇敢,跟同学一起曾经瞒着家人偷偷北上,准备徒步去延安。父亲知道后报告了她们的老师,追出山里很远带回来了。
母亲说要不是你爸爸我可能在路上就出事了,那时候山里有土匪,到处兵荒马乱的。父亲说,你的命我救的,怎样?一辈子报恩吧。
50年代初母亲已到了开县县城,周围有蛮多追求者,然而母亲义无反顾一路向东,由组织出面调动来到了南京,他们成了说四川话的新南京人。
母亲说,那时没有计划生育,我一连生了五个女娃,哈哈想带把的没成。
文革来了,街上乱哄哄的,我们都停课了,就跟着隔壁邻舍大点的孩子看武斗,父亲当时已经从报社调到了南京十中做政治老师(父亲哲学系毕业),那时南京派性严重,好多家庭都有派别,我家也不例外。
中学系统倾向于“827”(造反派组织)父亲帮“827”,母亲呢机关干部倾向于“红总”(红色总司令部),他们经常会在家里辩论,各帮各派。我们从小崇拜爸爸,他就是我们的字典,有什么不懂他都能给我们答案,于是我们除了大姐都帮爸爸,帮“827“。母亲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就是跟屁虫,明明大太阳,偏要跟你爸屁股后面说“今天—天阴”。
这时候革命大串联风起云涌,母亲以川人的胆略和魄力,办好各种证件,安排大姐二姐串联去,大姐刚刚15岁胆子小,说二姐又不是初中生不可以串联,母亲说“傻瓜,我证明都写好了,姐俩一起去北京见毛主席!“我心里那个羡慕呀能带上我嘛,我也想见伟大领袖毛主席呀!姐带着哭腔“我还不知咋办呢。”
就这样,大姐二姐跟着同学北京行,转了一大圈风风光光回来了,我们问姐,见到了吗?二姐得意地炫耀“当然啦!”大姐说”人太多没看清楚“。
(2)
时间到了1968年,大姐初中毕业下乡了,母亲哭哭啼啼的。也就在这同时,母亲被开会了,“劝退”,这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呀,母亲想不通,自己一直兢兢业业为党工作。
然而还有更严重的事:父亲被隔离审查,集中办学习班不能回家。父亲在1949年早春曾经闹学潮进过国民党的监狱,(他描述过天寒地冻洗脸,水管子都上冻了,他们凿冰取水条件非常恶劣)现在有叛徒嫌疑要审查。父亲告诉我们,我怎会是叛徒?那时仅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还没资格入党呢,坐牢仅2个月,后来蒋介石迫于压力集体释放。
母亲来不及哭,丈夫隔离,远乡有个女儿插队,身边四个孩子要管。
紧接着全家下放了,一夜间我们都成了农民。母亲擦去眼泪,在自留地里种起了玉米、山芋,还有茄子辣椒以及四川藤儿菜(老家寄来的种子)类似于空心菜,比空心菜好吃,叶子多根茎短。
乡村十年,母亲就像个农妇,插秧割麦挑粪样样不落人后,要说短处,那就是不像老乡家属会烙煎饼。那时候地里收什么吃什么,秋天山芋上来了我们家山芋粥、煮山芋、山芋面疙瘩,吃得姐妹们脸都黄了。没事,母亲人缘好,队长老婆,胡老师家属会帮我们家烙煎饼,吃得我们嘎嘣脆!
回城了,母亲感激涕零,党没有忘记我们,党籍也恢复了,母亲又回到民政科管婚姻登记。这时候她的上司民政科长要办离婚,母亲把公章锁起来,就是不给盖章,还敢于犯上,把科长单独叫到另一间办公室质问他“你是外面有人了?”“你不可以这样,一个女儿都大了给人笑话!“科长唯唯诺诺,支支吾吾的,终于没离。那科长老婆后来成了母亲的好闺蜜,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的好亲切。
父母86年在家门口留影
这个时候正是80年代初,百业待兴,人心思变。母亲说,我除了好好上班为人民服务,就是我的5个闺女要找好女婿是头等大事。母亲的人脉真的很广,我2个姐姐,2个妹妹的对象都是母亲给张罗的,连父亲大学同学的子女都被她调动起来了。大姐夫是南京大学的四川老乡给介绍的航校青年军官;二姐夫是父亲大学同学的儿子同班同学,南师大78届学生会主席;2个妹妹的丈夫都是大学老师,母亲好开心呀,我们书香门第就找读书人。
唯独我不听话,我自己找。嫁给某人后,有一次吵架,我连夜回了娘家不想回去。母亲跟我谈心:你自己选的自己解决,今晚必须回家,没商量。没办法娘家不收留我,我回家了,某人喜出望外…那次我写了篇文章《娘家》竟然登在了市级某小报上。
(3)
上世纪90年代,姐妹们的孩子渐渐长大了,父母也进入老年期。春上春树说,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突然一下子变老了,这话真的是千真万确呀。
93年春天,父亲发现便血,很快确诊肠癌,住院手术,医生说还行可保肛。我们姐妹轮流值班,照料病人,父亲恢复蛮好。谁知仅仅一年,在原发处又发现癌肿,父亲又开了一刀,这二刀把父亲摧垮了,要做人造肛门,父亲那么爱干净个人,这比杀了他还难过。
1985年在开县人民大会堂前合影
就这样郁郁寡欢,缠绵病榻,父亲于1994年8月的一天突然昏迷,那一天开始,他不言不语,睁着眼睛。他的学生战友同事陆续来看他,记得一位当年的“827”学生,与父亲关系很好,亦师亦友,他在病房里看着昏迷的父亲无限感慨“那么激情飞扬的张老师,那么下笔如有神的笔杆子,如今唉…”我们泪如雨下。
父亲睁着眼已经没有了知觉,然而他不舍得离开,坚持了45天。我们在空调病房里日夜值班守护,他已经不知道了。
我想起在乡村读高中时,父亲给我们班级上过写作课,他操着变了调的四川口音侃侃而谈,他说写作首先要言之有物,其次要有真情实感,而不是只想着华丽的辞藻堆砌,那种空洞无物的文章最让人厌烦…班级同学向我投来敬佩羡慕的眼光,我为这样博学的父亲自豪。可是父亲,你再也不能为我们上一课了。我好后悔,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怎么没跟你讨要那生动的讲课文稿呀。
父亲走了,四年后母亲也染上沉疴,那肿块长在肺主动脉很近的地方,不宜手术,母亲时年74岁,最后5个女儿女婿讨论结果一致:保守治疗。母亲很豁达,说我寿年也到了,你们的外公外婆也都没活过70岁,我的5个女儿家庭都幸福,4个外孙1个外孙女也都健康成长,我很满足。等我大限到了有你们送我上路我别无所求,说的我们肝肠寸断。
那年的六一儿童节,母亲在病房里拿出500元,一家100,她说最后一次了我亲爱的孙辈们。
母亲思路清晰, 交给我一个通讯录,在上面打了9个钩,让我给她四川的亲朋好友一一写信,一再关照,老家人一个不许来南京吊丧,他们也都老迈了,大家各自多保重。
那时,母亲知道我要调离南京了,跟先生说,别让她太累,别上课那太辛苦了,并悄悄地让管账的小妹妹给我1000元, 说搬家要用钱。
母亲弥留之际说“想吃辣粉皮”我立马去给她买来,她大口地吃着,想让我们开心,但时而龇牙咧嘴,我们知道她已经骨转移,很痛很痛呀,但她不说忍着。
母亲是元宵节后第7天凌晨走的,管床医生说,你们妈妈很了不起,撑过了年关,又陪你们过了团圆节,这个年完整了。
(4)
22年了,我常常想起父母在世时候的一些生活片断,周末节假日姐妹们带着娃走娘家,那个热闹呀,母亲这时候是最开心的。那时候每周只休息一天,母亲总在周末给我单位打电话,说你明天早点来,准备几个菜丰盛点。
1985年在重庆合影
记得是80年代末的一个暑假,南京这个火炉热死人,我们一大家子又聚了,母亲煮了一大锅绿豆汤,说来一人喝一碗降降暑热,不知怎的一锅全翻在了母亲腿上胳膊上,立马起了水泡,我看见了父亲的眼里泛出了泪花,他颤着声问”怎么搞的呀?”
就这样母亲住院了,父亲每日烧饭送饭,照顾母亲无微不至。母亲看着父亲 哭丧的脸,说哎呀没事过几天就好了。相濡以沫几十年,我们看见他们吵过,闹过,甚至打过,但关键时刻那种亲情般的心疼令人动容。
父亲进入晚年,特别脆弱,他骨子里那种文人伤春悲秋的气质一点一点地显露出来,老家的一封来信,老同学的病痛消息,他都会掉眼泪,母亲有时候说他,“哎、哎,越活越回头了哈”。
而母亲却越发的乐观畅达,父亲病后的93年秋,我们给二老办了70大寿宴会,(父亲虚70母亲大他1岁)母亲举着酒杯笑吟吟地说“我们都在南京,我们都很幸福,要争取活到80岁、90岁、100岁 。”这时,父亲在一旁抹眼泪,母亲拍拍他 ……
想想自己年轻时候忙孩子忙上班,总顾不上去看妈妈,有一次公干路过妈妈家,我推门进去,母亲喜出望外,说你等一下哈,一会儿端出一碗酒酿水扑蛋2只,母亲说“快趁热吃了”,我享受着妈妈疼爱的美食,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从此,我一直好这一口,现在自己老了想起那一幕,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前几天,在微信上跟二姐聊天,才知道妈妈弹得一手好钢琴,是在我们少年时代在乡下时候,大概去学校办事,即兴弹起来,老师们直夸呢,母亲说当年中师必修课。我好遗憾呀,我怎么不知道?几十年了,母亲含辛茹苦养育我们5姐妹,家里经济也不宽裕,从来不舍得给自己添件新衣服,更别谈购置钢琴了。母亲就这样 把自己的青春和一生献给了她热爱的工作,以及5个子女,唯独怠慢了自己!
(5)
短短四年,我相继失去了父亲母亲,我很长时间缓不过来,多少次我梦见妈妈。有一次我挽着妈妈逛街,妈妈说我女儿最爱美了,嗯,这件好看,我给你付了吧,我一下醒了,泪湿枕畔…
父亲离开的那家医院,就在单位隔壁,我不敢再走进去。有2次因为工作,我进去找人,我的心抽紧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差点连谈话也谈不下去。母亲走的那家医院在娘家附近,我甚至不忍往那个方向张望,望一望我就泪流满面。
曾经想着,赶明儿休年假了,带着父母去旅游,看看名山大川,可明儿,突然在那一日嘎然而止了。
我永远忘不了父亲在病中我去医院看他,他坚持要送我出来,那一头白发在空中飘舞的情景。我也忘不了母亲已经年过70,有一次还爬上妹妹家窗台,要去擦那玻璃窗。我批评她,你几岁啦?母亲笑说我觉得我还年轻呢。
有人说,人生就是不断失去挚爱的过程,当身边的生命一个个离我们远去时,我们也老了。而当你亲手把父母从身边送走时,你的心就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你会呼天抢地的追问,怎么会?怎么会?你的眼泪还没干,你自己也老了,这就是人生,有N多的无奈和不甘。
今天冬至,“二十四节气”之第22个节气,这一天是北半球白昼时间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漫漫长夜,慢慢回味,爸爸妈妈,想你们…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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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虫虫:吃饭全凭意志力,活着真是不容易二湘:爱和恨,谁更有力量
大家:黄永玉 刘瑜 苏童 野夫 严峰 杨振宁 樊锦诗 艾芬 林青霞 巴金 王小波 齐邦媛 王安忆 白先勇 钱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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