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严凤英》与《白鹿原》不同的命运
《严凤英》与《白鹿原》
文/丁东
一个月前，读到李昕一篇关于邵燕祥与杜高交往的文章，题为《为了对得起曾经的苦难》，其中讲述了有关电视剧《严凤英》的一段往事。
电视剧《严凤英》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由江苏电视台和南京电影制片厂合拍，完成于1988年。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与剧作家顾尔镡共同编剧，马兰主演。前十三集，着重表现严凤英的成长历程，讲她从一个旧戏班的小学徒成长为名满天下的黄梅戏艺术家，流传于民间的黄梅小调，作为地方戏剧种，也迎来了黄金时代。第十四、十五两集，剧情急转直下，反映的是文革中严凤英被迫害致死的过程。残酷的斗争使她不堪凌辱，饮恨自杀，死后被剖腹开膛，理由竟然是为了寻找发报机！尽管剧中并没有直接用画面来表现这一血淋淋的场景，但毕竟它所涉及的史实残酷惨烈，仍然会使一些人不敢面对。
中央台审片后要求删除最后两集，江苏台便求助于电视艺术家协会。当时，杜高是电视艺术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他认为，如果这样做，就改变了该电视剧创作的主旨，把一部悲剧改成了正剧，不仅降低了作品的精神高度和思想蕴含，而且也不能完整反映历史的真实。这部电视剧的深刻性，并不仅仅在于揭露了极左思潮的荒谬和野蛮，而且在于它准确地反映了当时社会中普通人的心态。
在严凤英遭受迫害的情况下，即使是同情她的人，也没有一个敢于说出真话，没有一个敢于为她辩护或对她施以援手。就连她的丈夫，在发现她服安眠药自尽以后，也没有想到要及时抢救她的生命，而是惊恐地跑去向恶势力代表人物报告。以至于那些极左人物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刻，还在对她进行“最后一次斗争”。善良人的怯懦和自保意识，最终使严凤英失去了仅存的一线活下来的希望。严凤英的丈夫王冠亚作为编剧之一，在剧中真实地表现自己当时的恐惧心理，他觉得自己也是有罪过的人，希求通过这部作品表达内心的忏悔。这极为难能可贵。
杜高为了说服中央电视台保留十五集电视剧全貌，决定召开看片座谈会，请社会上一些有影响力的专家学者参加讨论。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大会议室，杜高主持会议，戏剧影视界的专家和媒体朋友各抒己见。大家畅所欲言，有争论也有交流。尽管有人对最后两集的内容仍有顾虑，但大多数专家都认为这两集应该播出，一些老艺术家声情并茂地发言，要求我们的电视节目不要忘记历史，更不要腰斩历史。当天座谈会也请了中央台审片组的人员，他们从善如流，尊重艺术界意见，当即表示同意保留这两集。会下，江苏电视台副台长拉着杜高的手，眼眶里涌满了感激的泪水。
我和杜高、李欲晓夫妇本是熟人。重温李昕提起的这段往事，我更增加了对杜高先生的敬佩之情。他今年已经90高龄，我衷心祝他健康长寿。
并不是所有的电视剧都像《严凤英》这样幸运。近几年我很少看电视剧。但电视连续剧《白鹿原》我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一个多月，基本上每天晚上七点半我都打开电视收看。观看过程中，我还向一些朋友郑重推荐。编导为这部作品下了十几年功夫，在展示关中民俗方面，十分用功。主要演员都很敬业，表演也颇见功力。我正要赞美此剧是中国影视中少有的上乘之作时，作品却变了调。
七十集以后，作品节奏一下子变了。原来沉着地展示人物的复杂的命运，突然变得匆匆忙忙，黯然失色。白灵之死等情节的处理，立意明显比原作逊色。后来才知道，电视剧原来拍了85集，实际播出77集。看来，问题就出在最后10几集上。大约15集的内容，被强行压缩成7、8集，就成了我们实际看到的样子。作为局外的普通观众，我无法知道剪裁的具体过程。很明显，这种压缩不是出于艺术需要，而是为了回避历史。好端端的一部大戏，剪裁得七零八落。《白鹿原》成了虎头蛇尾。这不是我随意猜测。因为电视剧不是凭空创作，而是根据陈忠实的同名长篇小说改编。比照小说原著，很容易推测电视剧最后部分被删的是什么。
小说《白鹿原》创作始于1980年代，和《严凤英》创作的背景是同一时期。《白鹿原》的完成和出版已经到了1993年。评选茅盾文学奖时，也曾引起争议。最后以作者同意作少量删节的方式，于1997年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陈忠实2016年去世。电视连续剧2017年播出。即使陈忠实活着，能否为电视剧的完璧而力争，也是一个问号。陈忠实的晚年，已经为作品的命运留下了伏笔。作家出版社让百人抄讲话，少数作家洁身自好，加以拒绝。陈忠实还是抄了一段。这也是陈忠实人生的一部分。我一向主张看人多看长处。陈忠实能够把小说《白鹿原》写到这个水平，已经名垂青史。评价他的一生，这只是白璧微瑕，瑕不掩瑜。
不论是改编《白鹿原》的编导，还是原著的作家，都颇有才华，他们懂得什么艺术更好，什么境界更高。但他们面临两难：要么迁就权力，让艺术打折扣，以残缺的形态与读者观众见面。要么坚持艺术追求，冒犯了权力，可能会被边缘化。最后只好做出无奈的选择。相比之下，杜高的精神，更显得难能可贵。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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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黄孝阳，他用全部的文字对人间倾诉全部的情绪，这是不是在不自觉中与这个世界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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