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重新发现哲学的不可能
德里达与德勒兹、利奥塔等人一道,体现了二十世纪法国思想的基本贡献。
那就是对他者(l’autre, the other)的发现,不同于德国哲学,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从伽达默尔到哈贝马斯,总体上还是从自身的同一性出发,对它者性有所接纳,但是还是立足于同一性的自身保持,无法打开外部与外在性,因而面对现代性的危机,尤其是奥斯维辛集中营对他者大屠杀的困境上,无法超越自身的传统。
而面对他者,无论是犹太教的他者性,还是女性与动物的它者性,就可以超越男根中心以及人类中心,打开不同于西方的另一种现代性,这个工作也打开了与其它文化对话的可能性。
德里达的解构:一方面,解构是拆解,是去揭露或者颠倒西方的语音中心主义——自身倾听与自身接近的镜像投射的幻象,反转其贬低书写的错觉,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与在场中心——以理性的聚集以及当下现在时间作为明证性的来源,把他者内化为自身的图像,就可以打开被压抑的书写等维度;
另一方面,解构是肯定,不是否定,是对自身的它者性以及外在的它者性的双重肯定,是对陌生的他者以及到来的未来的他者保持开放,尤其是德里达早期对文字与书写的思考。
在《声音与现象》,《论文字学》和《书写与差异》三书中,都指向汉语的象形文字来解构西方的语音中心,汉字作为一种他异性,作为参照,既可以帮助西方发现自身的语音与书写的关系——西方本身已经面对了书写的外在性的两难,语音需要外在书写的记录与流传。
但是又害怕书写对记忆的破坏,这在柏拉图那里体现最为明显,也可以向着异质文化,比如中国文化的汉字书写敞开,接纳一种新的书写性,当然德里达主要从犹太教的它者性,比如莱维纳斯对他者的思考上解构西方的主体的自身性。
因此有必要从德里达出发,再次开始思考他者与书写问题,对于中国文化尤为如此,既然中国文化已经成为德里达思考的对象,这是不同于其它哲学家的。德里达以他者以及书写,打开了一种新的面对哲学的态度,这尤为体现为如何面对“不可能性”!
随着康德以来本体论神学的死亡,哲学对可能性的思考,进入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自我终结。而在尼采之后,面对“上帝已死”,对整个柏拉图主义的颠覆,回到大地与身体,回到生命的感性与混沌,如何保持感性而不走向知性与理性,而是在感性之中保持哲学的思考或者思议?
尤其是海德格尔以后,本体论-神学被彻底拆构,甚至都不再是存在问题了,而是面对无人称句的“es gibt”的“给予”问题,以及礼物给予的“让与”的思考。但是,对于德里达而言,并没有哲学的终结,尽管有着传统形而上学的封闭,关键是打开整个封闭,从里面和外面同时开始,因此,要反复面对他者,为了他者,被他者所召唤(to the other, for the othert, by the other)。
其一,面对他者(Vers l’autre):哲学不再是理性的主体,甚至都不再有主体,也没有主体自身的同一性保持,没有理性自身的根据与原则,而仅仅是面对他者的非同一性与不确定性;如同福柯说到「疯狂的我思」。
其二,为了他者(pour l’autre):哲学乃是发现他者,发现新的他者,心灵乃是他者的发现,心灵一直在发现他者之中才有着自身感发,不是传统的自身感发(auto-affection)的保持,而是先有它异感发(hetero-affection)才有自身感发的同一性感受。
因此主体已经死亡,作者死亡,写作不是对作者原意的还原,而是读者重新打开文本。
其三,被他者所召唤(appellee par l’autre):文本召唤他者,书写不是自身的自传,乃是期待或者等待被一个未名的到来的他者所召唤,这是一个遥感(telepathy)的他者,重写文本,文本一直有待于重写,在重写中再次向着未来或者新的他者敞开,文本自身是缺席的,除非有一个他者到来,打开文本。
但是这个他者不再一定是上帝,而是tout autre est tout autre: every othrt (one) is every (bit)other,每一个他者都是绝对他者,所有他者都是绝对他者,绝对他者也是每一个他者,等等,这样就把传统唯一神论的绝对他者消解了,而是打开差异的多样性,每一个他者都是绝对独一无二的,而没有一个他者之后的那个大他者与绝对他者的主宰,这是打开了面对哲学和神学的一种新的态度。
哲学总是要发现新的态度,这种新的态度是对康德以来的哲学对可能性诉求的解构——走向“不可能性”:
康德对哲学的思考乃至于对人类认知的可能性以及限度的反思,哪怕绝对律令也是在自由意志之中可能被倾听到的或可以遵循的,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不过是这种可能性的彻底实现而已,人类走向终结;
但是在海德格尔思考死亡之为不可能的可能性之后,这个面对良知召唤所打开的死亡的自身性——却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对自身的死亡其实并没有切身的经验,尽管有着对死亡的恐惧,但死亡对于活着的此在其实还是不可能的——只有他人在死我自己还其实并没有死去,但是我有着对自身死亡的个体性恐惧,如何思考这个不可能之为不可能性?
不是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海德格尔打开了这个“不可能性”的维度,但并没有彻底展开,是德里达,德勒兹与让-吕克·南希彻底打开了这个“不可能性”的维度,只是与他者相关的不可能性,如果有着绝对他者,有着上帝,那也仅仅是不可能性的别名。
上帝之为上帝乃是不可能性,是认知与显现的不可能性,是不可能在场的,但是如果有着新的人类,如何“让”——这个不可能性保持为不可能性,让不可能性成为不可能的可能?
如何进入“不可能性”(adunamis,impossibility,unmoeglichkeit)的经验?其实不可能的经验无处不在,就是我们日常对被动性的绝对经验:比如,爱、死亡、宽恕、公正、友善等等都是不可能的经验,这也是进入如此的经验,我们的生命会遭遇不寻常的经验。
前面说过死亡之为不可能的可能性:一方面,我对于我自己的死亡没有经验,但是有着死亡的恐惧,因此,死亡是不可能的可能性经验;
但是另一方面,有着他者的死亡,但是那是他者的而不是我的,但是我在面对这个陌生性,这个绝对的不可知性,绝对的不可能性。
那么,如何思考这个来自于他者的死亡呢?如何在可能性与不可能相关的双重条件中思考呢?这是一个绝境的逻辑,不是矛盾,不是二律背反,不是两难,而是二者必须关联的绝境:
没有自由,无法选择,但又必须做出决断。
还有宽恕这个例子:如果宽恕是可能的,那么,希特勒就可以复活了,一切罪恶都可以再犯!既然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可以宽恕,这是人心的诡诈狡计;
但是,如果宽恕是不可能的,就没有了未来,宽恕之为宽恕不同于原谅,就在于即是要去宽恕那最不可能宽恕的,「行不可能之事才是宽恕的绝对性的体现」!
尽管那可能是上帝的事情!因此,一方面,宽恕是必须要可能的,针对再大的罪恶也要宽恕,以便体现宽恕的力量与权能;另一方面,宽恕要保持为绝对不可能的,否则一切都可以宽恕,即意味着罪恶可以再次施行,意味一切都是可以做的了,就没有了正义。
那么,面对此绝境,二者不可能分开,宽恕的可能性是宽恕的不可能性的条件,没有宽恕的可能性,要宽恕何用?宽恕的不可能性是可能的条件——如果没有不可能的宽恕哪里有宽恕的绝对性和伟大?正是不可能性确保了宽恕的可能性的特殊性。
在具体案例中,则被杀死的人如何得到安慰?谁来宽恕?是死者吗?能够代替人宽恕吗?行使上帝之名来宽恕?这就涉及到了幽灵的问题,如同《罗生门》的电影所暗示的。如果是鬼魂幽灵,那如何面对鬼魂的萦绕?这是重新思考余存,复活等等问题了。
这些思考,就打开了新的思考哲学的方法,即解构。解构不是现存的方法,不是解释,不是原则,而是每一次都必须重新发现他者,每一次必须重新进入那个被动性的不可能的经验,并没有现存的法则,而是面对不同的差异的他者,发现新的差异。
因此这几乎是不可学习的,是读者同样要进入不可能的经验之中,进入新的发现——发现他者,被他者所发现。
这个不可能的态度是德里达以文字学重新打开的。
Via:《夏可君,原稿件刊登于<艺术当代>NO.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