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黑格尔:遮蔽在思辨哲学背后的现实生命
这个形象不可避免地是人们对他哲学和思想的图解所建立起来的“理性的秩序”,他的生活经历长期以来难免被研究者歪曲。
因为人们习惯于认为一个人的思想的自我表述就是现实生活中这个人的全部说明,其个体生命的丰富和精彩被抽干成几条思想的内容或理念,而无视一个生命本身在一个复杂多变的时代里的复杂性。
这个被抽象地概括起来的生命或形象,或许也运用了黑格尔哲学思想中的某些方法,但仍然只是满足于对黑格尔思想作粗陋的模仿,完全违背了其思想的精髓。
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思想为残酷严峻的学术环境,政治环境,宗教环境所限制而无法尽情畅快地完全表达在哲学著作中。
而我们所看到的哲学著作是黑格尔与现实作斗争最终有所妥协的产物,为此雅克•董特特别提醒到,这不过是黑格尔的外传哲学,或许还存在着秘传哲学。雅克•董特认为黑格尔的哲学存在“双重语言”的特点,这个特点与他的现实生命的存在形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雅克•董特以一个历史学研究者应有的严谨与敏感,从那些鲜为人所注意或有意回避掉掉历史细节入手,深入黑格尔“不同寻常的葬礼”,从而开启黑格尔的生命之旅。
作者注意到没有任何政府官员,即使那些黑格尔的实际保护者也没有参加他的葬礼,更不用说任何王室成员的出席,甚至连例行的吊唁都没有,哪怕只是虚伪地表达惋惜之情。
作者认为“实际上,根据他们当时的精神状态来看,黑格尔的突然逝世很大程度上只会让他们非常高兴。”[①]
在作者看来,这至少说明,黑格尔与普鲁士王室的关系只是貌合神离。作者还特别指出,历来被大家所关注的黑格尔的生日庆典也同样并未得到官方善意的回应。这意味着,黑格尔的思想实际上并未受到当时统治阶层的欢迎,根底上,黑格尔的哲学与德国当时统治阶层的专制政治要求是互相抵触的。
作者还猜测,从已有的材料来看,黑格尔的死未必如惯常所以为的是由于瘟疫,或许是各种斗争中造成的阴谋。
不管关于黑格尔的死因的推论是否准确,总之,那些将黑格尔定义为“御用哲学家”的看法,认为黑格尔哲学是对君主专制权威的维护,是普鲁士的国家哲学,根本上是很难成立的;当然,黑格尔也肯定不会是一个激进的革命者。他不缺乏激进的言论和行为,但更知道如何明哲保身。
“然而葬礼出人意料,摆脱了那些平庸的限制,伴随着其难以调和的独特之处,完全实现了他的伟大。黑格尔就是这样生的,他也是这样死的。”[②]
要把握作者对黑格尔生命的描述,可以从这两个主要方面切入,一个是黑格尔个人的生活际遇,如婚姻和私生子问题,特别是私生子问题,令黑格尔陷入个人感情和对社会地位的渴求与当时德国社会文化传统的冲突之中,这给黑格尔带来的烦恼成为他一生都必须去努力平衡处理的事情。
该书开辟一个章节专门就私生子问题给黑格尔生活产生的影响做了描述,甚至认为《精神现象学》中“快乐与必然性”部分是黑格尔“卢梭式”忏悔的一个概念性表述。
“同其他人一样,黑格尔的生命也包含了不同程度的快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成就与挫折。命运带给他很多不幸。人们可以详细地叙述他的那些成功,可以恰当地评价他的巨著,无限地增加他的荣耀——但是在那些持续的、沉重的、令人心碎的伴奏中,人们总能听到这个私生子的痛苦和呻吟。”[④]
私生子现象在黑格尔的时代尤其突出,人们已经意识到它所带来的对自身内部道德要求的不和谐状态,但却普遍缺乏勇气直面自身的道德困境。
黑格尔在他的哲学中虽然以普遍性的口吻反思享乐主义行为,但绝不是一种清教徒式的满足于对概念作单纯的演绎,这个理性智慧的表述下隐藏的,是他对自己生命中的矛盾和痛苦的深切体验。
他在哲学中揭示出来的,实际上是纯粹的道德实践的不可能。这在当时的宗教文化氛围里是十分危险的。
小路易和《精神现象学》的诞生,对黑格尔来说,因此都是危险的事件,可以说后者“是在一场战役中完成的”,既是黑格尔自身内部的精神之战,也是他与社会道德文化之间的战斗。这个斗争不是教条式,而是现实存在的生命本身。
政府自然也不会是一个统一的意识形态集合体。黑格尔与政府之间的紧密关系并不必然意味着他放弃了大革命带来的新理念,转而绝对拥护复辟了的普鲁士政权。
这是经过拿破仑扫荡过后,德国政治和社会的时代特征或必然阶段。
从黑格尔自身对柏林的态度看,也反映了这种不协调的关系。他渴望过上中产阶级衣食无忧的生活,追求荣誉和地位,但对使他过上这种生活的体制系统感到十分不满。
他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的坚定拥护者,但理智和情感使他逐渐倾向于普鲁士的民族解放战争。
他白天为监狱制度辩护,夜里却会冒着被枪毙的危险同他的一个学生隔着囚室窗户谈话。他尽力去庇护那些“共济会”的朋友,同时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现有的生活,却终究在甘斯事件中遭到王储的严厉警告,在维克多-居赞事件中被怀疑。作者将其行为概括为“双重游戏”。
从某种意义上说,黑格尔是一个对普遍生命充满无限关怀的现实主义者,只不过他将自己与时代交织成长的生命体验化作晦涩的哲学语言。
1807年,黑格尔完成他的标志性著作《精神现象学》,凭借自身优异的天资和学识,抓住人类精神的普遍本质。「慧田哲学注:它有着艰难的诞生过程和晦涩的言说方式,展现生命不断自我否定的痛苦的历程」。
真理或生命本身在不断建立中不断崩塌,又以新的姿态从废墟混乱中建立起来。
黑格尔终其一生致力于为人类精神建立一个完备的哲学体系,直至逝世前不久还修改了《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从哲学写作的过程来看,他不断地调整自己与时代,与现实的政治的关系。
其所谓的“意识经验的科学”,是立足于时代的精神现象,从自己内在生命的体验出发,展现着自我与人类心灵的挣扎和希望,去实现对人类精神本质的认知。虽然他谈论的是现象,却早已深入到普遍的心灵之中。
因此,本质上,黑格尔并不真正存在什么秘传哲学,他的哲学所体现的恰好是他这个时代里生命所应有的现实形态,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由于时代要求哲学写作采取晦涩艰深的语言形式,但偶尔闪烁出来的诗一般的语言,是这颗跳动着的心灵的声音。
从这个意义上看,黑格尔与他的哲学是统一的。这是黑格尔的哲学贡献,是这个时代的追求,生命的特征。
作者以历史学研究所需要的扎实功夫去捕捉这颗跳动着时代精神的心灵,这颗心灵充满了这个时代特有的复杂性,那些想要通过将黑格尔的痛苦“归结为一种表面现象,然后在表面现象之后设定一种没有任何断裂的统一性和同一性。
这是在歪曲作为个人的哲学家,掩盖他的矛盾性,「这种矛盾性用漫画般的方式映出了世界的异化,他就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并且能清醒地去感知和分析它,这就是‘文化世界’」。
随着18世纪地结束,‘世界同自身异化了’!这是一个支离破碎、尔虞我诈、互相口诛笔伐、极度伪善地世界,他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所以有时他会嘲笑自己那些对美好世界的梦想”。[⑧]
但必须注意的是,从作者现实生命的体验出发来作为解读其哲学思想的方式所应当秉持的限度,即一种哲学思想的形成离不开作者对现实生命的体验和认识,但一种哲学思想一旦形成,就有着自身纯粹的概念知识体系。
「这个概念知识体系并不一定完全可以是作者对自己生命感受的表达来理解。它不是个别的特殊的,而是具有一般性的普遍性的。这是哲学,是思想的本性」。
但同时应当提醒的是,这种历史学研究的态度和方法固然有助于提升对黑格尔哲学思想的认识,却绝不能代替哲学研究。
在哲学意义上谈论黑格尔哲学与在历史学意义上谈论黑格尔哲学存在根本区别,就在于这里所谈论的“黑格尔”在历史学意义上主要是作为个体生命去认识的,而在哲学意义上,“黑格尔”则主要是代表一种思想特征,一种哲学态度,但是哲学研究在注重概念的同时也必须借重历史学研究的方法所提供的维度。
这是现代一切哲学写作和研究应当具备的态度,将那些晦涩的语言与抽象的思辨形式从学院派干瘪枯燥的论述中引回现实的人间生活。
在同样面对支离破碎的世界的今天,从个体对艰酸苦涩的现实生命的感受里捕捉住新的具有普遍意义的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