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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开端之开端”|邓晓芒

2017-01-02 邓晓芒 哲学人

我想从概念里产生出科学来并以科学特有的原素来陈述科学的这一试图,或许能够由于事情的内在真理性而替自己开辟出道路来。我们应该确信,真理具有在时间到来或成熟以后自己涌现出来的本性,而且它只在时间到来之后才会出现,所以它的出现决不会为时过早,也决不会遇到尚未成熟的读者。——黑格尔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开端之开端”

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

 邓晓芒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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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如何理解马克思这一论断?我的解释是,黑格尔哲学表面上的开端是他的《逻辑学》的开端,但实际上,没有他的《精神现象学》,他的《逻辑学》开端根本无法理解。


例如,《逻辑学》开端的“存在”范畴在黑格尔那里被看做是一个“决心”,即对绝对知识、绝对真理和世界的本原进行探讨的决心;但这个决心是怎么来的?上帝的决心我们不知道,但至少我们人的决心是怎么来的?人为什么会想到要去探讨绝对知识?黑格尔自己也承认:“逻辑以显现着的精神的科学为前提”,也就是说,“存在”是《逻辑学》中所出现的第一个绝对知识,但上升到绝对知识的层次,以便能够探讨“存在”这样的哲学问题,则是《精神现象学》的最终成果,在此之前精神现象经历了整个历史发展过程,它构成了“意识的经验科学”。但是黑格尔又认为,《逻辑学》的这个前提是应当“忘记”的,至少应当忘记精神现象的这种意识的经验形式,而让它里面所孕育出来的这种绝对知识以纯粹的方式不受束缚、即不受经验束缚地发展起来,“仿佛一切过去的东西对于它来说都已经丧失净尽,而且似乎它从以前各个精神的经验中什么也没有学习到”。


这里面当然有一种向彼岸世界的超越性,但这种超越性所采取的这种“过河拆桥”的方式正是形成黑格尔哲学的神秘性根源。


其实在马克思眼里,黑格尔哲学并不神秘,它就是黑格尔本人作为一个时代的哲学家,在考察了人类历史和精神的发展之后,根据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生活经验而建立起来的一种抽象化的世界观。所以《逻辑学》的“决心”其实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决心,表明到了黑格尔的时代,人类已经开始关心更高的纯粹哲学问题,试图以全新的方式从头考察古希腊以来无数哲学家以不纯粹的方式考察过的存在问题,并据此以往的一切价值进行重估。而黑格尔自己的心路历程只不过是代表了这一时代的需要而已,他以他自己的哲学敏感性而高踞于时代的峰巅。于是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他猜中了上帝创造世界的秘密,从而把他个人的发现和意识经历当成了客观精神本身的永恒结构模式了。


这就是黑格尔那种“哲学王”的自大,他自以为全部绝对真理都已经正好被他所发现,已经被装进他的口袋了,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它宣示出来、普及开来。而当马克思指出黑格尔的哲学的秘密其实就在他的“意识的经验科学”中,这个秘密的魔法就被解除了。显然,既然是意识的“经验”,那就具有偶然性,即恰好是黑格尔这个人的经验,它与其他人的经验很可能是不同的。当然也有一般规律,但你就不可能那么骄傲,以为一切都得按照你所经验的那样发展。黑格尔,是哲学家,也是一个人,他的哲学,包括他的《逻辑学》,不可能像他所宣称的那样,是上帝创造世界的计划,而只能是一个普通人所发现的世界法则,这些法则必然带有经验的性质,因而不能完全摆脱主现偶然性和历史局限性。


只有从这种眼光来看待黑格尔的哲学,我们才能够不受他的那种形而上学装饰的迷惑,而又从中拯救出它的合理内核。于是,我们就有必要来探讨一下,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本身是从哪里开端的。


现代的黑格尔研究者们大都对《精神现象学》怀有比对《逻辑学》更为浓厚的兴趣,其原因,我想多半是由于前者更具有现实感和时代气息,更少矫揉造作。的确,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一开始就自觉地立足于时代的精神氛围之中,特别是他的长篇序言中,他从时代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和已经形成的基础出发,批判了当时的种种偏见和陈旧观念,阐明了新的世界观和历史观的基本原理。他认为,近代笛卡尔以来对科学知识的追求发展到他的时代,已经完成了对新思想进行研究和阐发的必要教养;但在这个教养的基础上,真正伟大的工作还有待于人们去做。由此而生发出黑格尔对当今时代的一种“舍我其谁”的历史使命感和坚定的自信心。


他认为当时的社会思潮有两个明显的误区,一个是自理性派哲学直到康德以来的形式思维的误区,就是撇开人类现实经验而热衷于抽象逻辑上的推理来决定现实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问题;另一个是诉之于非理性的灵感、激情和神秘体验来把握绝对真理,它是对前一方面的反拨,要求思想要有丰富的具体内容,这本身是有意义的。但由于这种倾向有意逃避艰苦的科学工作,回避概念的必然性,企图一步登天,也难免陷于空疏和玄想。如当时盛行的以谢林为代表的德国浪漫派就是如此。谢林和黑格尔是大学时期的同学和好朋友,他们一起为法国革命栽种过“自由树”,后来又一起办过学术杂志,但谢林比黑格尔出名更早,是当时有名的神童,少年大学生,23岁就当上了耶拿大学教授,有一大批浪漫主义的作家和美学家做他的追随者,将他视为精神领袖。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发现无异于宣布与谢林断交。黑格尔自信对时代精神的发展前景比谢林看得更远,他预感到他的思想将开辟一个崭新的时代,下面这段话最典型地体现了他当时的这种感受:


“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事实上,精神从来没有停止不动,它永远是在前进运动着。但是,犹如在母亲长期怀胎之后,第一次呼吸才把过去仅仅是逐渐增长的那种渐变性打断——一个质的飞跃——从而生出一个小孩来那样,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旧世界行将倒塌。现存世界里充满了那种粗率和无聊,以及对某种求知的东西的那种模模糊糊若有所感,现在都预示着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同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形相。”


这段话表达了黑格尔对于他的时代所具有的那种“巨大的历史感”(恩格斯语)。他不是把自己的体系看做自己个人灵感的爆发,而是看做社会历史发展到他这个阶段上的必然产物。他把自己的思考紧贴着现实的、活生生的时代潮流,虽然这个潮流的迹象还不太明显,还在奋力突围,但这正好增强着他的历史使命感,激发他去进行开拓性的创造,为时代精神开路。这个时代精神,用他的一句概括性的话来说就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达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达为主体。”


实体和主体的同一是当时时代的集中话题。实体是指社会历史的既成现实,现存的一切必然规范;主体是指在现实生活中开拓和冲撞着的人的自由精神。两者的关系就是自由和必然的关系,这个问题刺激着思想家们左冲右突,努力寻求一种适当的解决方式和表达方式。自由主体的确立当然可以通过强调人的自发性和创造性来加以促进,但如果没有深厚的历史积淀,没有理性对历史规律和本质的把握,这种自发创造只是个人脆弱的灵魂,只是个别天才的一种怪癖,而不能成为民族和人类精神的一种真正普遍的崭新原则。


所以,主体必须从实体中汲取力量,或不如说,使自己成为实体性的力量,使自己能够创造历史,而不只是个人的才情和性格,那只能被当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余数而淹没。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掌握科学的方法,掌握概念和逻辑的必然性,并以此来对整个人类精神现象的历史进程进行深入的、艰苦和科学研究,在此基础上去体会历史在当前所提出的任务。但这种逻辑和科学与以往的形式逻辑的形式推理又是完全不同的,它要求时时接触现实,关注现实的政治、经济、社会、家庭、科学、文化、宗教、文学、艺术和哲学思想等等的运动发展,从这些丰富的历史内容中去寻求规律,去把握客观现实中所隐含着的“概念”。事实上,正是现实生活的运动和历史进程,被他视为他自己的科学研究的源头活水,成为了他时时返回去寻求灵感和理清思路的家园。


可见,《精神现象学》虽然只不过是“意识的经验科学”,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看做仅仅只是哲学家黑格尔个人头脑里的精神历程,是他的心理发育过程,但它与整个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有一种平行性。恩格斯曾把黑格尔的这种精神发育史与人类思维发展史的关系比作“胚胎学和古生物学”的关系。我们知道,人类胚胎的发育以浓缩的形式再现了整个生命起源所经历过的各个原始形态,从单细胞到多细胞,开始像鱼类,后来像爬虫,再就是哺乳动物,猴子,最后才把尾巴去掉成了婴儿。我们今天每个人实际上都在重复这一过程,我们的教育也是这样,人类几百万年所获得的经验,在今天浓缩为一个儿童几年之间就必须掌握的基本知识。


所以,哪怕黑格尔是以他自己个人的心理发展为模型和线索,这种发展在他看来也是人类精神发展的缩写,具有不可更改、不可颠倒错乱的逻辑结构和层次等级。现实的人的心理发展当然也有偏差,正如胚胎发育有时也会出现畸形一样,但正常的发育必然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如果你跳过了一个台阶,回头你还还得补上,否则就有问题。黑格尔自认为是正常的精神发育过程的代表,是因为他比其他人都更系统地考察了人类思想史和哲学史,而且自觉地把历史看做有一种发育的阶段性和逻辑必然性。他深入研究了这种历史中的逻辑,同时以这种逻辑为指导,反思了他自己的意识和自我意识的发展层次,理顺了其中的逻辑关系。这样,他自己的“意识的经验”就成为了一门“科学”,即具有普遍意义的思维规律,而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灵感和个性的体现了。黑格尔自己身体力行地表现了实体如何形成自由创造的主体,而主体又是如何从实体中汲取创造的力量、使自己扩展为新的实体的。


因此,如果我们想要追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开端之开端”,我们就必须会追寻到哲学以外的历史现实之中。真正的开端并不是由哲学所设定的,而是由历史所达到的阶段性所决定的。黑格尔说:


“我想从概念里产生出科学来并以科学特有的原素来陈述科学的这一试图,或许能够由于事情的内在真理性而替自己开辟出道路来。我们应该确信,真理具有在时间到来或成熟以后自己涌现出来的本性,而且它只在时间到来之后才会出现,所以它的出现决不会为时过早,也决不会遇到尚未成熟的读者。”


可见,《精神现象学》和整个哲学的开端并不是黑格尔任意拟定的,而是“真理”在这个时间点上的自我涌现,黑格尔本人只不过是描述了历史的这一进程而已,而实际上,开端已经自行开端了。从这里,如果黑格尔继续往前追溯,他本来可以达到历史唯物主义和现代解释学的出发点,即从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中去寻求思想和精神生活的感性现实来源,而把上帝的预设仅仅当作基于这种感性生活之上的一种意识形态来考察。


但黑格尔的做法完全是反过来的。他在最初写作《精神现象学》时,本来是想把这本书当作他的哲学体系的“第一部分”,即把他的全部哲学分为四个部分:精神现象学、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在这本书初版的封面上还印有“科学的体系,第一部,精神现象学”的字样。但后来出版的《精神现象学》封面却去掉了这个“第一部”,而1817年出版的《哲学全书》中也没有把“精神现象学”作为第一部分,而只是以大大压缩的方式用“精神现象学”为题,放在《哲学全书》的第三部分《精神哲学》中作为“主观精神”一章中的一节。这样,整个《哲学全书》就只剩下了三部分:《逻辑学》、《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实际上,原来的《精神现象学》在他看来已降格为全部哲学体系的一个“导言”或“入门”,不配作为整个哲学体系的正式组成部分;而要进入哲学体系,也只能以纯粹化了的形式被纳入到《精神哲学》中充当一个环节,这时由于有《逻辑学》在先,“精神现象学”已经有了“上帝”的保证而解除了自己的“原罪”,涤除了它的那些经验性的和感性的杂质,就变成干干净净的逻辑范畴了。这样一来,《逻辑学》就成了天上掉下来的神的启示,而《精神现象学》,本来应该是由现实社会历史所形成起来的一门“意识的经验科学”,却被理解为以《逻辑学》的事先理解为前提对经验世界的一种“拯救”了。


于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开端,即时代和历史的发展需求,就被掩盖起来了,整个体系就成了一个封闭的体系,而失去了它的源头活水。当然,黑格尔并没有完全忘记他的这个隐秘的思想来源,而是处处以暗示的方式在援引他的时代感悟和历史感,以此形成他仍然锋利的批判锋芒。但恩格斯所谓的“体系和方法的矛盾”也就此形成了。


我们今天读黑格尔,就要特别注意他的“保守的体系”中拯救出他的“批判的、革命的方法”来,这种拯救与黑格尔对思想的“原罪”的拯救完全相反,不是要用概念拯救感性经验,而是要用自己活生生的时代感悟和生命体验来拯救黑格尔的抽象概念,拯救其中所包含的深刻思想,使它们在新的历史时代中焕发出新的光辉。

本文来自邓晓芒老师著《黑格尔辩证法讲演录》,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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