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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女性

2017-03-08 筱敏 哲学人


两位女性


作者筱敏(当代诗人和散文家),来自作者博客|授权刊登

十年前一位讲授小说作法的年轻教师,对我们这些几近中年的学员过:“不要读报,那里多半是废料,过一段时间你再回想的时候,会发现你读过的那一大堆东西几乎全成了垃圾,早被你扫了出去”。当时大家全以为这是幽默,而我却总把它记在心里。


不过我还是读报,包括那些与报纸同质的期刊。我承认我花在这里的时间与我的所得完全不成比例,但偶然的时刻,我会因之百感交集,不能自已。


我不得不记下我读到过的两位女性,因为把她们随手扔到旧闻和消闲读物的废纸堆里是有罪的。记下,是为我自己。

   

第一位离我们较远,名叫玛莉卡·布苏,《阿尔及利亚晚报》记者,因为主张新闻自由,以反抗独裁专制,被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极端组织恐吓追杀,而政府对此持默认和怂恿态度。文章题目是《在我被追杀的日子里》。女记者的开篇是这样的:


“早晨七点钟。我一夜只睡了一小时。新的一天开始了。像往日一样,是充满暴力、眼泪和政府蛊惑人心宣传的一天。昨晚,一位朋友遭暗杀,我的心情像铅一样沉重。就在我刚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我获悉另一位记者死亡的消息。又一名记者!这是自1993年5月以来,惨遭恐怖主义杀害的第三十三位记者!这次是《圣战者日报》社长穆罕默德·阿布德拉马尼死于非命。……这位自由人士的笑容、和蔼与友情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眼前。他为他已从事三十多年的职业献出了宝贵生命”。


1993年。太近了!那一年我在做什么?想不起来,这就是说:没做什么。比较确定的是,5月,我给儿子办了生日会,一个有巧克力和红草莓装饰的大蛋糕,十枝彩色蜡烛。此外,那一年报摊上的品种似乎成倍地多了,这当然很好,不过我们已经不习惯去想好与不好的意义。我的同行忙碌奔波撰写他们眼中的社会,或者说是职业所要求他们看到的社会:官员剪彩,外商投资,股市涨落,气功奇闻,歌星逃税,影星离婚,文人下海,球员出洋……他们学着把笔下的文辞变得轻松些,再轻松些,因为消费和休闲的时代已由他们笔下走了出来。也有一些不满和抱怨,比如:文化人的收入太低。


如果我们想到,与此同时,另一些同行正在为自己从事的职业付出生命,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职业的眼光和职业的眼光是很不一样的,姑且不说职业道德吧,因为这个词遭人嗤笑。



在这个早晨,这位女性匆匆洗漱,化妆,因为同事们需要看见她漂漂亮亮地坐在总编办公室里,因为这样可以让人产生平安无事的感觉。她不是在自己家里,她在一所房子里居住绝不能超过三天,假如她碰巧回家,也已经习惯带着一种敢于面对凶手的神情离开。


“他们扬言要我的命差不多已五年了”。她在写下这样一个句子时甚至不使用惊叹号。没有什么可惊叹的,她不过在陈诉一个事实。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厄运,她认为如此选择,是一名新闻工作者的义务。死亡的重荷,可以使许多的感觉和情绪变得麻木、粗砺,微不足道,惟有为自由的奋斗可以与死亡抗衡,尽管比之死亡,自由看起来是那么渺远。


“很久以来,我已不再有生活可言,我早就放弃了我个人的享受。没有前途,也不能作具体的构想,这种感受是令人痛苦的。我不再有家庭生活,也不再有朋友聚会,因为我没有权利使我的家人和同事处于危险境地。……一切的一切对我都是不允许的,包括漫步街头,……”


很久以来——很久以来我已经不再听说这样残酷的故事,似乎她已经古老得泛黄了,有一股尘封的气味,一时间恍如虚构。漫步街头的时候,我们或许拥有生活,但已不习惯思考自由的意味。偶尔想起,我们会拿风中的云彩及小雀作比,或者耸肩笑笑,连垂首沉默片刻的情感都很少了。自由,这个物体太重,正视她是需要勇气的。那么可以低眉绕过去。绕得多了,那条畸形弯曲的小道就成了一种合理的存在,一种畸形弯曲的身姿也就合理地发育起来。


那位女记者和她的同志们从不梦想上天会赐予自由,从不梦想严酷的现实会在某一天早晨自然松动。面对死亡的逼迫,人是没法欺骗自己的,于是人没法绕开自己的责任。女记者写道:


“同事们一致决定不放弃新闻之家。这是不屈服于恐怖分子的最后一块阵地,也是为了从政府手中拯救受害者而不能撤离的最后一个地盘。政府把独立派记者视为头号敌人,它无法封住他们的口,因而对他们的失踪持怂恿态度”。


“我们决定走自己的路,冒着种种风险。奋起反抗独裁专制,向舆论界证明:仍须努力争取的言论自由是值得人们为其奋斗的”。


如果我们不承认人世间存在崇高,存在英雄主义,那么我们能以什么样的称谓面对她们?热爱自由,而且不惜以生命为代价,这绝非仅仅是异国的故事或久远的传说,这是与我们和我们的时代同在的现实。无视这种现实,不过是知识者的懦弱。如果我们要把懦弱读作“超脱”,读作“识时务者”,而丝毫不以为愧疚,那是我们自己的事。但若是出于自己的卑俗,而将崇高一律地冠之以“伪”字,这种行径,便与专制强权,与原教旨主义的恐怖分子毫无二致了。


一位女性,在专制强权之下,在恐怖分子的追杀之下,在由于不戴面纱而遭致的公众仇视之下,生存,并且反抗。可以想见她的孤独和单弱,她所能依凭的,不过是她对自由的情感而已。


那一个早晨,一个普通的将动身前往她的工作室的早晨,有几秒钟的时间,她想了想一个极普通的属于女性的问题:


“穿裙子吧……不,还是穿短裤好。万一我中弹倒下,风不会吹刮起什么。我可不愿意人家来收尸时,我的大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读到这里,我骤然感到一种极深的颤栗。


另一位女性是我们的同胞,我的同代人。她曾经活在一个被称之为“伟大”的时代,我相信在回顾这样一个时代的时候,我们这些身历者会抱有各自不同的感情。而这位女性却一言不发了,她于1977年12月14日被枪杀在江西赣州郊外的荒坡上,罪名是“现行反革命”。那时没有任何媒体告诉我们她的死讯,我知道她——李九莲,已是在她罹难十余年之后了。


1977年12月,我对“现行反革命”这个在法学范畴内不知所云的词组,已经有了我个人的体验。我知道所谓“现行”,通常指的是思想的“罪行”,一种思想在个人的大脑中穿凿徘徊,即便阒然无声,也足以令专制强权恼怒惊恐,因此足以构成“罪行”了。专制,是要渗入其子民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毛孔的,它不仅要严密控制每个人做什么,更要严密地控制每个人想什么。


李九莲是思想者,这是一名没有著述更没有任何传播媒体的思想者,她在孤寂中思想,无论微波涟漪,还是惊涛骇浪,都只震动她个人的心灵。致使她获罪的,是她的一封私人书简,以及薄薄半册日记;而最终给她招致“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罪的,竟是她在狱中被迫向狱卒宣读的“犯人年终鉴定”。不需要询问所谓“民愤”的证据何在,在专制者那里,人民从来不是一个实体,不过是随意虚构随意辱弄的辞藻而已。


我无意于把这位女性描述为一只无辜的羔羊,像后来的许多人乐意于描述自己的那样。她是一名自觉的承担者,她对命运自觉作出合乎个人尊严的选择。所谓忠诚,这种褒奖用在她身上是不合适的,那是臣子对君权的义务,妻妾对夫权的义务,而思想者没有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思想者是独立的,她所有的,只是对思想自由和个人尊严必须承担的义务。


我们这一代,是在文化大革命这种非常的岁月里开始思想的,在此之前我们仅仅是“党的好孩子”和“祖国的花朵”,其纯洁程度,可以直接等同于愚昧无知。文化大革命在历史学家笔下自然有另外一种写法,但在我们眼里,它是突如其来的。我们对其所取的态度,直接与我们自幼所受的教育相关联。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用绝对忠诚的单一食谱喂养大的我们,只能从封闭之中的灾变去想象世界之外的世界。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大民主(现在它当然地把指斥为大混乱了),是我们所唯一遇见过的民主形式;而自由张贴的大字报,是我们所唯一遇见过的言论自由的载体。我们不知道为最高统帅所赐予的民主自由,与植根于开放社会的民主自由有什么区别。1974年春,李九莲呼唤为自己的“思想罪”平反的声音,是注定以张贴在街头的大字报的形式出现的。而专制政体要剿灭这种声音,不过是反掌之间的事情。


她是思想者,但这里我无意记录其思想的价值。她是在一个封闭的国度一个封闭的时代里思想的,更是在一个封闭的囚室里思想的,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心智成长的环境。思想需要语言,她所使用的语言,也必然印染着那个国度那个时代的痕迹,我们只能采摘自身生长的枝叶果实。李九莲,这位女学生,以封闭中的生长,竭力突破封闭的环境,质疑并且抗议封闭之中血腥的现实。她在日记里、书简里、“犯人鉴定”里,断断续续记下她曲曲弯弯的思想轨迹。她的思想逻辑和脉络我深为理解,因为这同样是我的历程。她冒死记录下来,是因为她认为她有思想的权利,或者是认为自己有义务去争取思想的权利。即使沦为囚徒,被专政工具宣布了“剥夺政治权利”,她依然不放弃思想,并且以注定毁灭,注定不为世人听见的方式,绝望地坚守一个公民的思想自由。以生命的代价去换取思想的权利,这是她的价值所在。比之我们这些因变“聪明”而苟活下来的同代人,我们只能愧对她的崇高和纯粹。


1969年春锒铛入狱,而至1977年冬被枪杀,其间不为外人所知的摧残,委实已使这位女性心力交瘁。临刑之前,她在一小片手纸上草草写道:


“我向冰冷的铁墙咳一声,还能听到一声回音,而向活人呼唤千万遍,恰似呼唤一个死人!!”


这并非留给亲友的遗言,事实上她对亲友也没有什么乞求了,这不过是思想者的习惯——笔和纸,长期以来,她已习惯于每时每刻寻找它们,不论它们曾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厄运。


行刑是最具专制色彩的,不仅剿灭一个人的生命,而且剿灭一个人最后的尊严。脚镣。五花大绑。背插封建时代遗传至今的亡命长签,她背着她的“罪状”和用这“罪状”修饰过的她的名字,一道侮辱性的朱红斜勾从那里划过,以示强权的威严。强行按跪。游街示众。紧勒咽喉。还有预先塞入口中的竹筒。……中世纪的暴君喜欢培养成群的以观看行刑为日常娱乐的子民,这种残虐的习性在岁月的流变中剥蚀很少,竟一直延续至今,何况在侮辱之中的赴死者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我们无法知道,这位刚刚长成的思想者,在最后的蹂躏下想了一些什么,这是当时的看客和后来的学问者所不可能窥见的。她在那个荒坡上昂然不跪,于是行刑者射弹击腿,她就在这种残虐的圆熟的技法之中,倒下去了。


她被枪杀了,她的思想再不能继续生长。而得以继续生长的,是另一些幸存者了。她的思想,在今日的学者们眼中,远说不上成熟。然而今日的学者们思想的权利,以及拿前人的思想做学问的权利,是许多如她一样的被枪杀者争夺来的。我们要不时地告诉自己:我们是幸存者。我们的幸存,是由于有人在我们的前头承当了不幸。


1989年我初次读到李九莲的故事,那时候,我认为我一辈子都不可能遗忘这个故事。然而,1996年初,当我再次从一份期刊中读到李九莲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仅仅在很短很短的几年里,实在我们已遗忘得太多太多了。


   

199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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