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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柏拉图的《尼采篇》——对话克尔凯郭尔

2017-03-17 王鹏飞 哲学人


伪柏拉图的《尼采篇》


作者王鹏飞(浙江大学哲学博士)|来自作者投稿

 

对哲学史最简明的概括就是,“哲学就是柏拉图主义”,以至于与之对立的亚里士多德主义终归是“小柏拉图主义”。整个哲学史都是对柏拉图的回应。就文本而言,柏拉图的对话集,就是哲学全书。(《亚里士多德全集》是知识百科全书)但从时代条件上严格地说,《柏拉图全集》实际上是古希腊哲学或古代哲学全书。


“柏拉图主义史”的古代部分之后的部分的核心事件,就是出现了对柏拉图式的哲学本身的内在的、整体性的回应。这就是基督教哲学。就像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意识(本身)”在后来发展出来的“自我意识”面前被对比为“对象意识”,作为哲学(本身)的柏拉图主义在后来出现的基督教哲学面前被对比为“一种”哲学——“强者哲学”,而基督教哲学是“另一种”哲学——“弱者哲学”。


基督教哲学其实是现代历史的真正开拓者。历史地看来,它也被柏拉图主义化和亚里士多德主义化了,因为它毕竟也是“哲学”。但另一方面,它改变了哲学的“自我意识”:此前,哲学通过柏拉图主义与亚里士多德主义的对立认识自己;此后,哲学通过强者哲学与弱者哲学的对立认识自己


实际上,如今的整个哲学史的核心问题就是强者哲学与弱者哲学的争辩。从政治哲学的角度看哲学史的话(这当然是一种深刻得很能抓住本质的视角),这一争辩就是强者政治学与弱者政治学的争辩。在列奥·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那里,这一争辩则被时代化地命名为古今之争。


一方面,柏拉图本人的哲学对柏拉图式的哲学本身的回应并不明显;另一方面,由于历史现实的原因,柏拉图不可能未卜先知地写一篇哲学对话回应基督教哲学——但完全可以想象,倘若可能,他不会没有这个兴趣。比如,就施特劳斯学派的强者政治学与罗尔斯式的弱者政治学的争辩而言,伪柏拉图就颇值得写一篇《罗尔斯篇》(参阅包利民:《古典政治哲学史论》)。在这一伪柏拉图的对话中,顶替苏格拉底的角色的是施特劳斯的大弟子阿兰·布鲁姆,正符合柏拉图式的强者形象。〔柏拉图原名阿里斯托克勒(Aristocles),他的体育老师见他体魄强健、前额宽阔,就以希腊文的“宽阔”名之,因此,柏拉图这个音译名的喻译(不仅是意译)就是“强者”



柏拉图已逝,但柏拉图精神长存,作为柏拉图主义的哲学需要伪柏拉图继续写哲学对话。这也许是容易给人枯燥、刻板印象的哲学中最有趣的事情了。柏拉图之后的哲学史上的强者哲学与弱者哲学的最典型、最激烈、最引人入胜的对话发生在尼采(1844-1900)与克尔凯郭尔(1813-1855)之间。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伪柏拉图对此若无所为,就太可惜了。


由于晚生的尼采不懂丹麦文而生平距克尔凯郭尔较近,以至于其著尚未译成尼采看得懂的语言文字,因此,尼采很可能没有读过克尔凯郭尔的著作。反过来,克尔凯郭尔去世时,尼采才11岁,前者生平对后者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了解。两人间的现实联系大概仅限于丹麦学者勃兰兑斯在1888年1月写给尼采的信中对克尔凯郭尔的简单介绍和推荐。那时,尼采的整个写作事业已经接近尾声,一年左右之后,他就疯而搁笔了。对伪柏拉图来说,这是浑然天成的、难得的历史素材:他们俩在现实中交流得越少,在精神上就越渴望交流,就交流得越多。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篇哲学对话应该叫《尼采篇》还是叫《克尔凯郭尔篇》。鉴于现实中的年龄差别,伪柏拉图的哲学对话中的克尔凯郭尔应该是一位老者,而尼采应该是一个年青人。一般说来,应该由比较有经验的老者来控制场面,即作为对话的主角。


更重要的是,克尔凯郭尔有一个顶替传统的柏拉图对话中的苏格拉底的角色的天然优势,就是他是“丹麦的苏格拉底”——从他的硕士毕业论文《论苏格拉底的反讽概念》那里就开始进入这一角色了。但最重要的理由则在于,要由弱者哲学的代表对强者哲学的代表进行苏格拉底式的诘问,以弥补传统的柏拉图对话所欠缺的那个方面。按照《罗尔斯篇》的形象设计,这里的对话主角应该是尼采,因为他代表强者。但这是出于古希腊哲学传统,而这一传统有待被认识的隐含条件正在于,弱者恰有可能是强者尚未发现的强中之强者


对此,强者的代表必须以巨大的激情与之一辩。而弱者的代表这就要像苏格拉底找人辩论一样来找他。既然择定由克尔凯郭尔扮演苏格拉底的角色,那么根据柏拉图对话的命名传统,这一对话就叫《尼采篇》了。


正文


说明: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以字母K代表,尼采(Nietzsche)以字母N代表。


〔在没有人知道何年何月的一天的清晨,在山上住了不知多久的尼采起身来,对太阳发表了一通激昂的演讲,好像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听。最后,他告诉太阳,他要如它一般地“下山”。太阳始终沉默,照耀着他下山。尼采孤独地往山下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遇到。但当他下到靠近山脚时,他看见一位老者。老者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先打破沉默。〕


K:啊,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背反:我渴望看到亚伯拉罕上山,却看见以撒下山。我来晚了吗?——以撒的生命是他的父亲兼信仰之父从上帝那里赢得的啊!以撒是一个孩子,但正如基督所说,孩子才能进入天国。——你有福了,孩子!


N:你是谁?一位圣徒吗?我想我下山应该首先和圣徒谈谈。一位圣徒应该了解魔鬼甚于了解上帝,不是吗?魔鬼没有告诉你上帝的真理吗?——上帝有他自己的地狱,就是他对人类的爱。你所谓有福的人一旦迈进了天国,就恰好把上帝踹进了地狱。天国真小啊,小到里面没有人——而只有上帝!基督教的真理就是:为了保证让上帝呆在天国,人类还是赶紧下地狱吧!——你看,我这不就下来了吗?人类应该下到基督教的地狱来寻找真理,这个真理就是:上帝死了!


K:哈,果然是你!你真是个以撒!你的父亲是信仰之父,但你作为他的儿子却正是反基督者。这多妙啊!是的,以撒有充足的理由反上帝。只要被放在祭坛上了,就已经是燔祭了,就已经是献给上帝的羔羊了。上帝怎么会想不到,从山上下来的以撒会说“上帝死了”呢?——但是,这难道不是在上帝本来的计划之中吗?上帝让你的父亲把你献为燔祭,在你被一只公羊替代之后,活下来的你和你的父亲就有了两种相反的事业。人们从那件事情里通常只看到你父亲的事业,却没有看到或忽视了你的事业。但是,没有你的事业,你父亲的事业怎么成就呢?上帝最知道这一点。


N:我也知道你是谁了——一个要做“真正的基督徒”的黑格尔,一个要做基督信仰者的苏格拉底!辩证法啊,上帝的万能之所在!愚弱的基督徒的头脑,能承担得了“万能”这种东西吗?上帝死了,上帝的万能也死了,辩证法能不跟着死了吗?与其用神学的最高境界——辩证神学告诉基督徒什么“真理”,何不给他们每人发一把锤子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呢?——是怕忘记上帝还是怕疼呢?较于怕忘记上帝,怕疼才是头脑健康的!


K:唉,我的名字太多了。人们给我起的名字比我给自己起的名字还多。不过这样也挺好,可以尽量避免我的精神僵死。——辩证法是我的情妇,但我可不敢把上帝当情妇呀!而且,辩证法可不是黑格尔和苏格拉底的情妇,而是他们俩的接生婆。我的情妇怀了孕,我有时会请他们俩的接生婆来帮我接生的。


N:我知道一些你和女人之间的事情。——是你的情妇最终赶走了已经和你订了婚的雷吉娜吗?


K:可以这么说吧。


N:因为你是基督徒,所以你不能把你的情妇对雷吉娜藏起来,是吗?——本来是世界上最容易隐藏的情妇,在你这个基督徒身上,却成了最难隐藏的情妇了。但其实你的这个情妇又是她根本看不见的,是女人这种动物在地球上、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找不到的。但是,既然你告诉她,你在她之外还有一个情妇,那么对她来说,这就够了,见不见面都无所谓。话说回来,哲学不是女人最大的情敌吗?“女人研究哲学是对女人和哲学的双重伤害”不是个真理吗?女人研究哲学,本质上不就是要研究自己的情敌吗?——看哪,这个“女人哲学”!用小心眼研究天空和大地!


是呀,不管什么人,研究自己的敌人总能让自己变得深刻些的。但问题不就出在女人变深刻了这回事上吗?是谁让女人变深刻了?是你的上帝!是什么让女人变深刻了?是基督教!——这一切不是灾难吗?这不是让地下的岩浆拱裂大地吗?基督教让女人们脸上都露出男子气概,她们的乳房就像是比男人的胸肌更强健的东西。她们觉得自己的子宫不再需要活生生的男人,而只需要瓶瓶罐罐做成的精子库。女人突然意识到,是自己生育了全人类!——多么大的真理啊,竟然发现得这么晚!如此一来,基督教世界的火山口里迟早要喷发出女权主义的硫磺与火,女权主义者认为男人的世界就是所多玛与蛾摩拉。整个被基督教污染了的世界到处都是这样的火山!这不是你们基督徒的“末日”吗?你们能不呼号“拯救”吗?中国人管你们这事叫“自作孽,不可活”!


K:啊,你真是个以撒般的孩子!你让我看到了伊甸园!上帝在对人说:“那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你吃了,就不可活了”。因为蛇对人说的话,人就吃了那果子,就“自作孽”了,就“不可活”了。你的话多像是模仿上帝的话才说出来的呀!


N:哈哈!进化论的、达尔文主义的思想史家有了用武之地了:先是根据蛇,从旧约上帝那里解放了人——也就是男人;然后根据新约上帝,从男人那里解放了女人。——就算是这样吧,再怎么进步呢?根据高科技——现代人的上帝,从女人那里解放子宫吗?解放就是自由吗?为什么不是流放呢?为什么不是无家可归、没有家园、失去大地呢?你的苏格拉底当初不是被判流放吗?克里托不是认为那是让苏格拉底得自由吗?他自己为什么不肯要那个自由而要寻死呢?卢梭不是不打自招地承认他要的自由是被判的徒刑吗?苏格拉底现在突然改而听克里托的话,要越狱逃跑吗?历史要回到雅典人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中,而苏格拉底要改而如获至宝地选择流放吗?这是进步还是倒退啊?!


现代自由的真理就是流放,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一个以铁血之躯站在自己的大地上的民族,为什么要听那个被它自己的上帝所流放的民族所悟出来的道呢?没有自己的大地的犯人为了能在流放的徒刑中多处乱窜、到处流浪,就把自己的流放打扮成自由,还弄成主义一边流窜一边到处散播!卢梭这个克死母亲的不祥之子、这个爱被年轻女人鞭打却跟伏尔泰和狄德罗反目成仇的受虐狂、这个流亡大半生的受压迫者、这个死于穷困潦倒和迫害性心理分裂症的家伙,就是个混在法国人里的犹太人!


法国大革命的后裔封他为“自由的奠基人”,就没人把这江湖黑话翻译成“法国的犹太人”吗?德雷福斯事件要是从卢梭的本质上去解释,该多妙呀!这种人呼喊的自由是从他那被命运摧残了的扭曲心灵里长出来的毒草!因为毒草是慢慢孳生出来的,所以进化论的自由就是历史一步步解放出来的了。我宁可变成疯子,也不会像群氓那样争相采购卢梭种植的自由!从潘多拉的盒子里能放出自由来吗?如果群魔乱舞就是自由,那上帝自己为什么不来参加他举办的舞会呢?——啊,上帝派他的独子代表他来过了。且不管他来得早晚吧,他为什么退场那么早呢?就靠这来去匆匆“解放全人类”吗?“解放全人类”之后干什么呢?


解放主义迟早会弄出一种反向射线式的历史观:从无穷远处开始,到眼下这一点终结。——对了,这就是基督教的末世论!对基督徒来说,没有活到末日是多么不幸啊!如果罪越重就越有待受审于末日,那么对基督徒来说,为了使劲混到受审的日子,使劲犯罪吧!你以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期待被判进入天国吗?他只是期待被审判这回事!被轰轰烈烈地审判!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位,不就是这样吗?只要能得到审判,下地狱也行!基督徒最大的痛苦就是没有受到审判!因此,他使劲地犯罪,宁可无恶不作,一边作恶一边对着天空大喊:“我的上帝!你看到了吗?我把魔鬼置于你之前和之上,我到处树立自己的偶像,我给你起了不知多少个外号,我不分周日不周日,我对父母无情,我杀人、奸淫、偷盗、作假证,我强取豪夺——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坏事没干过,我整天绞尽脑汁想作恶的新花样。我的罪够受审一万次的了,你却还是不来!——你死了吗?!”——你看,基督徒干尽了坏事之后,就会发现“上帝死了”这个真理。隐瞒这个真理,不就是在实际上诱使基督徒使劲作恶吗?给基督徒一个关于末日审判的期待,不也是这样吗?


K:好!真好!我喜欢你这暴风雨般的语言给我的洗礼。一个信守十诫的基督徒总是觉得自己有罪,一个做尽了恶事的人却会在那一刻突然得自己被洁净了——因为他释放了,释放了就是解放了,自由了。基督徒是弱者,是女人的名字。女人如果不被解放出来——就像地下的岩浆被释放出来那样——她将永远不能发现关于自己的真理。一个人不做尽他能做的坏事,是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的。一个总还有坏事可做的人,就总是有“希望”——这“希望”成了绝望的面纱。这面纱要被揭掉,弱者要被解放,岩浆要从火山口释放。你看你从上面下来的山,是大地母亲的迷人乳房。火山是乳房,岩浆是乳汁。不从平坦的地方隆起,母亲的孩子们喝什么?女人的身体能不讲究曲线吗?女人没有曲线,男人能去爱她吗?她的孩子能去依偎吗?如果没有崇山峻岭,你会爱你的大地吗?从岩浆与大地板块的关系上说,所有的山不都是火山吗?——我的年青的朋友!你的慧眼发现了基督教的罪,发现了女人的罪,发现了弱者的罪。但罪不是否定,而是一种主张、立场、立足之处,是安泰的大地,也是你的大地。


N:好了,罪是大地,而信仰是天空。然后呢?靠你的情妇还是黑格尔和苏格拉底的接生婆把一个拉到另一个上?据说苏格拉底是把天空拉到大地上的。黑格尔则说,那要看人现在在哪儿——人在大地上,就拉到天空里;人在天空里,就拉到大地上。看来你是苏格拉底,你以立足于罪而立足于大地,所以你要把天空拉到大地上。——可是,天哪,为什么要把天空“拉到”大地上?天空本来就在大地上,从刚离开地面到无限延伸的上空都是天空。为什么要生造出一个能像爬楼一样爬上去的“天国”,然后又去寻找“天国的阶梯”?语言上的比喻之辞让基督徒神经错乱了吗?就好像把女人像花儿的比喻理解成女人的脸是开着瓣儿的!——说白了吧,女人能在听说有阶梯通向的天国之后不去找她用梦编织出来的空中楼阁吗?她们会像小孩子要天上的月亮一样和男人要这个东西!你再怎么解释她们都说你“骗人”。女人除了能相信骗子,还能相信什么?——弱者的头脑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K:大地上的人,除了犯罪,还能做什么呢?


N:你是在说,你的基督教哲学就是犯罪学吗?关于犯罪的哲学,就是犯罪心理学。我最早应该是从勃兰兑斯那里听说过你,他说你是“世界上曾有过的最深刻的心理学家之一”。——只要是真正的心理学家,不需要是同类人中最深刻的那些之一,就应该知道上帝死了。你是心理学家,却不知道上帝死了,这可能吗?难道心理学的全部真理不就在于告诉人们像上帝这样的东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那是虚伪的人类编造的最大谎言。这就是为什么基督徒必须是女人的名字——弱者,因为他们就是谎言的市场。


K:我的朋友,是谁发明了心理学呢?有人说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心理学来自圣奥古斯丁。不用说,这位圣徒怎么可能接受这份荣耀呢?他必将这荣耀归于上帝,而且不是根据基督教的教条。——难道不是上帝发明了心理学吗?难道人类竟然可以发明心理学这种东西吗?就像谢林说的,可怜的人类连一棵草都认识不清楚,竟然以为自己可以有真知吗?竟然能发明关于真理的心理学吗?除了上帝,谁能让人类发现关于上帝的谎言呢?


N:问题不在于“谁能”,而在于“谁在”。谁在发现关于上帝的谎言?是作为弱者的基督徒吗?如果弱者有足够的诚实,就不必做一个弱者了。也许他们能发现谎言,但他们并不在发现它。他们如果去发现了,他们就不做基督徒了。基督徒的“上帝保佑”是保佑什么呢?是保佑基督徒发现不了关于上帝的谎言。辩证法不就是最精致的谎言吗?不就是关于谎言的谎言吗?弱者编造一个谎言,辩证法就说这个谎言是一个真理。不管是情妇还是接生婆,不都是女人吗?——你和我在这里为女人和弱者争辩,能由此给他们带来什么呢?那些末人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听着你的话,听着你说他们的痛苦、绝望和罪,然后顿悟般地告诉你:“我们找到了幸福”。——他们根本不了解你,无法听明白你说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我和你真正的区别吗?只有男人和强者才能理解我,我符合我自己。而你呢?女人和弱者理解不了你!你的上帝不是派雷吉娜“告诉”你这一点了吗?还是只有男人和强者才能理解你!


K:上帝、基督、真理,都不是为了能理解他或它的人而存在的;相反,是为了那些不理解他或它的人而存在的。基督不是说过吗?他来不是召义人,而是召罪人。医生不是到健康人那里去的,而是到病人那里去的。这就是为什么说是上帝发明了心理学。心理学不研究幸福——那是伦理学的事情,心理学研究心灵的疾病——痛苦、孤独、绝望、罪……你不是也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而感动吗?


N:我不是为弱者而感动,我是为强者而感动。——我现在难道是在和一个弱者对话吗?在人类的历史上,弱者说过哪怕一句影响历史的话吗?看看此时此地,你为什么和我一样形只影单呢?你们这种弱者代言人究竟要站在强者的位置上被弱者利用到什么时候呢?你要像十字架上的那位一样当弱者的王吗?——天哪,王是弱者吗?是利用弱者又被弱者利用的强权者吧!你为什么要走在群氓的前头给他们带路呢?你要把他们带往何处呢?奶与蜜在哪里呢?你带他们在沙漠里穿行,他们渴了没水喝就怨你带他们出来,还要拿石头打你!你看见过一只狮子带领一群羊吗?还是回过头去吃掉他们吧!那才是他们的道路、他们的真理、他们的归宿。


K:朋友啊,什么是强者呢?是谁给强者以强者的命运?当强者仰头看见自己的命运时,他究竟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呢?强者就是能去摘得信仰的桂冠的人——但就在摘得的那一刻,人类自身的一切强大之处都分崩离析了,就像一个参天大树般的男子汉在横空而过的雷电面前突然变得像一棵莴苣。


N:能电死人的雷电更希望自己能吓死人。电死人是它的失败,吓死人才是它的胜利。看着下面的群氓战战兢兢的样子,雷电才有自豪感。雷电才是强者,它的命运就是把大树变成莴苣,它的命运就是追求它的自豪感。生命里的电光火石,可不是让信众拿去盖圣殿的!爱他们,就别让他们住在圣殿里——不信你进去看看,那殿早就变成装满小贩的市场了。让他们在露天里,让他们去看、去听雷电!强者本来就被当作弱者的上帝;但是,当强者自己也乐于成为弱者的上帝,弱者就恰好有了绑架强者的口实——“上帝”这个东西就是弱者绑架强者的绳子!


他们说:“上帝啊,你是这样爱我们,你就到十字架上替我们去死吧!你死了,我们就都能活了。我们的始祖吃了禁果之后,你就是我们还能吃到的永生之果。燔祭了你自己吧!把你的身体给我们吃吧!把你的血给我们喝吧!”


这个毁灭强者的阴谋是不会不被强者的智慧洞察到的;但是,十字架上的那位对人类的爱让智慧之所见形同虚设。这就像女人被她的那种爱情冲昏了头脑,什么都明白的理智在一边完全没用,眼睁睁看着愚蠢的女人为她的男人——他只是对她花言巧语——而殉情,结果只是白白葬送了青春和生命。难道混迹情场的老手不会用“女神”这个词俘虏天生爱虚荣的女人吗?狡猾的弱者不就是用“上帝”这个词葬送了“爱人类”的强者吗?这种对人类的爱除了能毁灭伟大和光荣的生命,还能有什么用呢?我就不爱人类吗?我爱人类的方式是给他们讲授超人,我绝不会去做基督、救世主!



K:我的超人朋友啊,你把弱者说成了邪恶而狡猾的强者,但也以正义、正直、智慧又会被骗的强者为强者——你把两者都作为强者;另一方面,在狡猾的弱者变成强者的同时,被骗的强者其实变成了弱者——你颠倒了二者的强弱地位。但是,狡猾者没有真正的智慧,被骗者也没有真正的智慧——无论是耍聪明还是不小心上当,都是弱者。真正有智慧者之被骗只是行骗的狡猾者自以为对方被骗。骗局的动机被看穿,行为却落入其中,是因为落入者有更高的目的要从落入骗局中实现。你可以说上帝创世就是一个骗局,人被蛇引诱进来——也就是从伊甸园出来。基督正是因为知道这个骗局,知道这是骗局,才降临其中,也就是落入骗局。强者才惜弱,弱者才好强。骗局中有真相,谎言中有真理。上帝是完完全全的真相和真理,就不能缺失任何一环。


N:信仰的骑士啊,在你看来,你的用辩证法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上帝,之所以在你之外还创造了我,就是因为真理的辩证性吗?——看在你的上帝的份上,不要把我和任何其他的人混在一起!就像不要把巨人和风车混在一起!不要把贵族情妇和乡下丫头混在一起!不要把我的真理和辩证法的真理混在一起!现代辩证法是骑士的驽马,是精神的羸弱,是认识的无能,是创造的无力。真正的辩证法的发明者不是神学家,不是黑格尔,不是苏格拉底,而是赫拉克利特!他崇尚火,是火的化身,而不是水的代言人。水混合糖和咖啡,火却要把水烧干!土蘸了水造成人,人还是没有真生命,还要有气吹进人的鼻孔——气是什么?是火的燃烧!而你的水,是深渊,是没有光的空虚混沌,是无底的绝望。


K:拜火的人哪,你都能把水变成火——变成火的水就是酒!你在酩酊大醉中清醒,在玩世不恭中严肃,在极端绝望中希望——犹如儿子出于父亲,希望出于绝望。绝望哺育希望,弱者哺育强者,犹如母亲哺育孩子。母亲的乳头会逐渐变黑,变得难再具有吸引力。孩子相信母乳已变,其实母亲仍然是同一个母亲;她目光温柔,慈爱依旧,却又在孩子就要断奶之时处女般害羞地掩藏起她的乳房。孩子要长大成人,要离开旧娘寻找新娘。母亲不会不痛苦,因为她和孩子日趋分离,当初躺在她怀里与她那么亲近的孩子不再了。


N:一个酒色之徒只认得酒瓶和美女,不认得母亲。——哈哈,你的基督也是一个酒色之徒,因为他也不认他的母亲!让女人做所有人的母亲,这是最该抗争的命运!女人既是弱者又是母亲,既是旧娘又是新娘,既是妻子又是情妇,既是男人的谎言又是男人的真理。尊重命运就要与命运进行最大的抗争!我的命运就是与命运抗争!我从不指望女人能与命运抗争,她们只能搬运命运,就像奴隶搬运货物。女人给男人带来命运,男人就给女人带去鞭子——这才叫男婚女嫁!


K:拜火者的精神与狄奥尼索斯的精神同一,就是因为火要和水结婚哪!火要和水同床,要创造更高级的肉体,火就要首先避免自己被水浇灭。水要一滴一滴地洒在火上,变成气——它们的更高级的后代。男人要轻轻地鞭打他的女人,就像水要轻轻地往火上滴。如果没有女人,没有水做的骨肉,男人怎么能知道他手上的鞭子的真理?要让女人爱上鞭子下的快感,男人就要懂得疼惜。男人既然知道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就要在女人面前谨慎地树立起鞭子的怜香惜玉的形象,让她们从鞭子的柔软中看到它就像她们柔软的身子,像她们身子里的水。


N:上帝已经因为太爱人类而死了,你是要男人去爱女人而步上帝的后尘吗?到时候,全世界就没有一个人,而只剩下人的一根肋骨!肋骨就是没有造好的人,就是作为半成品、次品、废品的人,就好像炭块是没有造好的金刚石。同样是碳,为什么要选择成为炭块,而不是金刚石呢?


K:金刚石是通过坚硬的雕刻来塑造的,是通过对光的反射和折射而熠熠生辉的。炭块是通过质软的摩擦来描画的,是通过燃烧自己而发光的。


N:难道能反射和折射光的金刚石就不能燃烧发光吗?——看哪,炭块多么希望看到金刚石也被当作燃料啊!燃烧的本质不在于是炭块还是金刚石,而在于将二者无差别化的碳元素。在燃烧中,一切碳的东西都是碳,就好像一切人形动物都是人——这个最流行的人的定义就是人正在寻找的万恶之源!问一问太阳吧,把金刚石作为碳的东西去燃烧,这是创造光明还是毁灭精华?


K:你这位太阳的使者,你看我们头顶上的太阳,你说它是一块燃烧的炭块呢,还是一块发光的金刚石呢?


N:这是正午的太阳!是光辉的顶点!它的燃烧不是毁灭自己的燃烧,而是从炭块变成金刚石的燃烧!——这才是正午的太阳!我的时候到了!我下山的时候到了!——而你呢,信仰基督的圣徒?你的事业是什么呢?是站在这里吗?


K:是啊,以撒都下山了,我却在等着看亚伯拉罕上山。


N:你的上帝、你的基督不能让亚伯拉罕在以撒下山之后才上山吗?希律王时代出生的人不是能先于亚伯拉罕吗?


K:我的朋友,你说得对!如果等待者不成为行动者,就不能成为体验者。我不是在“等”,我是在“等着看”,“看”是要去体验。


N:看哪,一位亚伯拉罕在等着看亚伯拉罕上山!这里只有两个孤独的人,不会再有别人,而其中一个正要下山去。


K:如果我们俩不是在同一条路上走得相反,又怎么会彼此遇上呢?


N:信仰的骑士要成为信仰的骑士吗?骑士没有他的战马、铠甲、武器和情妇吗?亚伯拉罕是空手上山的吗?你这个亚伯拉罕带着的以撒在哪里?啊,是你的情妇!——以撒是亚伯拉罕的全部,你的情妇是你的全部。你的耳朵听见你的上帝从旋风中吩咐你:“你要带着你所爱的情妇,到山上去,把她献为燔祭”。——你的情妇不久也会下山的吧?不过,以撒下山时和他被带上山时是很不一样的。等他呼吸了高岗上的空气之后,只要他能经受得住而不死,他就会像我一样下山的。


K:我的同样孤独的朋友,你下山去,我上山去——谁在走向真理,只有上帝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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