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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回归线》下的色情世界和亨利·米勒的思想边界_慧田哲学

2016-02-24 慧田哲友Bysider 哲学人
节期间,我在朋友圈有感而发了一条状态:
我们总是祝福朋友各种“快乐”,比如生日快乐、节日快乐、新婚快乐、旅途快乐……“快乐”永远是祝福的主体,这一方面说明“快乐”对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重要,另一方面说明“快乐”又是多么的不容易……

对于这条状态,有很多朋友进行留言,其中有一条特别的留言是这样:

你要是郁闷空虚,你就去操。如果你还是郁闷空虚,你就继续操(亨利·米勒)。

由于“亨利·米勒”这个备注,我原谅了这个“粗俗不敬”的留言者,由此,对这个只知其名,未读其文的作者产生兴趣,第三天,我就收到另一位朋友寄给我的《北回归线》。

当天晚上,整宿未眠,翻完了它,但整个脑子似乎被很重的石头猛地砸到,又痛又懵,于是开始第二遍阅读,这次阅读断断续续用了一周的时间,读完之后,如鲠在喉,觉得必须写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下笔,所以,这篇所谓的读后感,或者说是读书笔记,也是“米勒式”的:

没有主题、没有逻辑、一堆碎片,看到哪儿写到哪儿,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

正如冯唐在序言中所说,“亨利·米勒的小说没有故事,没有情节,没有成形的任务,没有开始,没有结束,没有主题,没有悬念,有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思想和长满翅膀和手臂的想象”,的确,第一遍阅读,就感觉他的文字疯疯癫癫,如火山喷发,如洪水猛兽,如垃圾倾斜……

令汗毛倒立、令呼吸窒息,“触景生情”,任意识自由流淌,一旦触动他的某根神经,便开始进入内心世界,引来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那独白如梦如幻,或疯或癫或狂,充满“污言秽语”,让思想在那个腐烂的世界如莲花般绽放,如一道暗黑的光刺破苍穹、穿越地心。

庞德说的没错,“大概这是一个人从中获得快感的唯一一本书”,打开第一页第一段,读到“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人,我们死了。”(P1)就被轻轻的电击了一下,迫不及待地往下读,当读到“时光之癌正在吞噬我们,我们的英雄或已经自杀,或者正在自杀。如此说来,这个英雄不是时间,却是永恒。我们必须步调一致、前赴后继地朝死亡的牢狱奔去。没法逃脱。天气也不会变化。”(P1)心中凌然一震。

时光之癌?在译者序中是这样解释的:英文书名是Tropic of Cancer,Cancer是“肿瘤”、“癌症”的意思,暗示现代工业社会弊端重重,已是穷途末路……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死亡。“世界是一个毒瘤,正在一口口地吞噬自己……”(P2),大概,亨利·米勒看到了人类所面临的灾难,“这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一个精疲力尽的世界”,所以,他大声地宣布:

“与文学有关的一切都已与我无涉,谢天谢地,再也没有什么书要写了。那么这一本呢?这一本不算是书,是无休止的亵渎,是啐在艺术脸上的一口唾沫,是朝上帝、人类、命运、时间、爱情、美等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上一脚。我将要为你歌唱,纵使走调我也要唱。我要在你哀号时歌唱,我要在你肮脏的尸体上跳舞……”(P2)

仅仅读到第二页,就感觉我的头已经伸进了亨利·米勒套好的一根绳子,窒息的恐惧感和快感如蚂蚁般从脚底往上爬,我必须要看看这个家伙将如何亵渎艺术、如何在一切事物的裤裆里踹一脚以及如何歌唱……

要知道《北回归线》在1934年就在巴黎出版,但因为充满“粗俗和淫秽”在英美等国长期受禁,直到1961年在才美国解禁。在第5页,我就看到了大段的重口的描述:

啊,塔尼亚,你那热乎乎的窟窿眼儿如今在哪儿呢?那副又宽又厚的吊袜带,那两条柔软而又丰腴的大腿又在哪儿?我的胯下有一根六英寸长的骨头。塔尼亚,我要抚平你那充满精液的眼儿里的每一条皱纹。我要先叫你肚子疼、子宫翻个儿,再把你送到你的西尔维斯特那儿去。你的西尔维斯特!嘿,他懂得怎样生火,我却明白如何叫女人欲火中烧。塔尼亚,我要把灼热如闪电的东西射进你的身体,我要叫你的卵巢发热……

我把你那儿撑大,我把那儿的皱纹抚平。跟我干过之后,你尽可同公马、公牛、公羊、公鸭子或者圣伯纳犬干。你可以把癞蛤蟆、蝙蝠和蜥蜴塞进你的屁眼儿。只要愿意,你可以利用屁眼儿表演一串和音急速弹奏,或是将一般齐特拉琴栓在肚脐那儿。

塔尼亚,我在干你,你就得这样叫我干下去。若是你不喜欢叫我当着众人的面干,我就在暗中干。我要从你那儿拔下几根毛来,再把它们当作胡子粘在鲍里斯的下巴上。我要狠狠咬你的阴蒂,再吐出两块儿一法郎硬币那么大的肉……(P5-6)

如实说,作为女性,我读完这段,胃里翻腾,身体产生明显的不适感,不得不放下书,用凉水抹了把脸,我似乎看到一个“变态色情狂”般的欲望发泄,但我强迫自己去理解和接受米勒,也许在米勒眼里,现实是如此的压抑,是多么渴望逃回自然,逃回人性原始的世界。

也许,在这个丑陋的现实里,唯有癫狂的性行为,才能感受到“主体的活力”。巴塔耶认为,唯有性爱的热情才能让人类不至于被物化。“唯有动物性才能保存主体存在的真正价值”。那么,米勒是要在癫狂的性行为中找到自己吗?

往下的一段内心独白是:

眼下我什么也不想,只是觉得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被河水映出的奇迹弄得很伤心,因为这河水映出一个已被遗忘的世界。沿河两岸,树木佝偻着身子,在这里没有光泽的镜子上投下倩影。起风时这些树便发出一阵沙沙声,河水翻腾着流过时它们也会流几滴眼泪。这河水使我默默无言,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心曲的人,哪怕是一点点也好……(P7)

此刻,人生若梦的虚无感像一把温柔的刀从心头掠过,当我再次回读那段“秽语”, 巨大的孤独与悲凉有如乌云密布的天空,河水、树木都在诉说着悲哀,而“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不知道何处何从……

米勒的语言毫无修饰,因绝望而真诚、因不满而反叛、“因恐惧而无所畏惧”,米勒说:

“我曾跟自己订立过一个无言的契约:写过的东西绝不再改动一行。我对完善自己的思想或行动并无兴趣。我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完美与屠格涅夫的完美等量器官。于是,在同一介质中,我们有两类完美。然而,凡·高在信中还提到一种超出这两累的完美的完美,这便是个人战胜艺术。

现在只有一件事使我极感兴趣,那就是记录下书中遗漏的一切。就我所知,还没有人利用空气中的各种元素来给我们的生活指示方向,提供动机……这个时代呼唤暴力,可我们只能得到失效的炸药。”(P11)

米勒在此表明并不想通过艺术虚构粉饰现实的丑陋,他要把最真实的生活状态,顺应时代的呼唤,以暴力的形式呈现出来,因为,人类生活在一个异化的世界里,人的精神出现分裂,“人就像虱子一样,它们钻到你的皮肤下面,躲藏在那儿,于是你挠了又挠,直到挠出了血,可还是无法永远摆脱虱子的骚扰。在我所到之处,人们都把自个儿的生活弄的一团糟,人人都有难言的隐痛。厄运、无聊、忧伤和自杀,这些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到处都充满了深刻的危机,灾难如此深重,毁灭也许才是最好的救赎,于是米勒“高声呼唤更多更大的灾难和更惨重的失败,我要叫全世界乱成一团,我要叫每个人都把自己挠死。

世界,我们的世界,一百多年来一直濒临死亡。过去一百多年来还没有一个人发狂到在世界的屁眼里放一颗炸弹把它炸掉的地步。这个世界在腐烂,在逐渐死去。不过它还需要决定性的一击,需要被炸成碎片……(P24)

这个世界需要一次颠覆性的毁灭,在机器的压榨之下,“我是一部写作机器,拧上最后一颗螺丝钉机器便运转。我与机器之间并无间隙,我就是机器……”(P26),读到这儿,我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亨利·米勒,以足够的心理准备应对第二次阅读可能的不适感,且看这部“机器”是如何颠覆这个世界的……

最颠覆性的毁灭是对纵欲的各种肆无忌惮的描写,群交、同性恋、嫖妓、还伴随着各种性病,丑陋不堪,毫无美感。

在米勒那里,女人成了唾手可得的、任人操控的贱货,是“淫荡的母狗”,大量的对性器官的过度夸张的描写,“窟窿眼”成了女人的代名词,女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是一个空洞,丑陋、自私甚至贪婪,女人被男人玩弄愚弄是理所当然的……

米勒毫无掩饰的、夸张的性器官描写、对女性充满鄙视、疯狂和暴力,让我不忍卒读,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飘窗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可我的皮肤起满鸡皮疙瘩,似乎每个毛孔都往外丝丝冒冷气,米勒引我进入一条黑暗通道,向深渊逼近,这种感觉并不是恐惧,而是骨无限大的悲哀,米勒写道:

“一个年轻的女人的毛病都是可以谅解的,一个年轻的女人也不需要有脑子,她没有脑子倒更好。可是一个老婊子即使聪明,即使是普天下最最可爱的女人,也没有多大的价值。一个小娘们儿是一项投资,而一个老娘们儿却是注定要蚀本的。老娘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为你买东西,可那也不会叫她们胳膊上长出肉来,让她们两条大腿中间流出水来……”(P102)

在这里,女人就是这儿一个玩意儿,只能作为男人的性工具而存在,当女人年老色衰的时候,就是一只丧家之犬……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米勒毫无疑问“伤害”了一个生活在21世纪里的中国女人,其语言充满暴力,给女性,包括女性读者,带来屈辱感,我甚至感觉自己也受到了侵犯和攻击。

如果说之前大量的露骨的性器官描写,我还能理解和接受,但此时从骨髓里流露出的蔑视让我愤怒、难过。于是在朋友圈里愤然发了一条信息,将米勒的这段话与杜拉斯那段脍炙人口的经典的话进行对比: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

如果说,杜拉斯的话令人动容,那么米勒的话令人心碎,为米勒笔下的女人、为米勒、为男人、为这个癫狂的世界而心碎……

《北回归线》是亨利·米勒自传体小说,我对小说的兴趣转移到作者身上,想知道小说中的混蛋在现实生活中有多混蛋,是否真的是如小说中描写那样的荒诞不堪,视女人为绝对的玩物吗?于是我读了叶列娜·戈洛维娜写的《亨利·米勒文学自传》,其中写到亨利·米勒在咖啡馆里偶遇第二任妻子琼的情景:

端坐桌旁的女士转过头来,她的目光冷漠地扫视过他的脸,很快移向别处。天哪,多么残酷的瞬间!毋庸置疑,这是琼,他的第二任妻子琼·曼斯菲尔德小姐。他和她分手已整整一辈子了。啊,琼,一个怪异的、无条理的、充满不可言喻的魅力的人!

现在,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女人!首先,如果没有她,亨利·米勒永远也不会成为作家。此外,她那时如果不将他推向巴黎——他承受了她的极度残忍——亨利·米勒永远也不可能认识自己的潜能。

琼,这个波兰籍的犹太移民的女儿、优雅与粗俗相结合的黑发女人,语言尖刻、耽于幻想,——“穿裙子的闵希豪森男爵”——正如亨利所称呼她的——居然神奇地猜测出他的才能,并理解他的心灵。

翻完这本书,我“原谅”了米勒,想起了开篇第二句话,他就交待,“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别人,我们死了。”那时米勒和他的伙伴已经死了,他们也只是一台性交机器而已,在性交过程中,“我”既感受不到悲伤,也感受不到兴奋,完全是麻木机械的。

尽管如此,亨利·米勒还是遭到女性主义者无情的批判,典型的代表是著名的女性主义先驱凯特·米利特,她在她的博士论文《性政治》中否定了众多作家对米勒的高度评价。

她认为米勒表达的是“我们文化中的男性——是对性表示的厌恶、鄙视、敌意、暴力和污秽感。他们对女性也是这种态度,因为性这一沉重的负担不知怎么也落在了女性身上。”

在女性主义看来,世界是由男人统治,女人处于奴役的地位。殊不知,在另一个世界,在男人的精神领域,恰恰是由女性整体来统领,女性统领了男性的欲望,对女人没有深刻感受(或爱或恨)的男人不可能在精神领域做出卓越的贡献。

当波伏娃追问萨特,“究竟为何需要那么多女人?”时,萨特回答说:“一旦男人由于发展自己的理解力而弄到丧失感受性的地步,他就会去要求一个人、女人的感受性。”

去占有敏感的女人而使他自己可以拥有一种女人的感受性。这段话表明了萨特意识到自己耽溺于智性而感到缺憾,需要女人丰富的感受性来补充和印证自己。而与他相当的波伏娃,则“不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事件,而是你我中的一个我。”

女人与男人的基本区别,除了生殖系统外,还有神识系统。

现在的问题是,在米勒描述的那个时代,世界是由男人统治的吗?不,世界是由机器统治,所有的人都不再是人,都是一台机器,一台拧上螺丝就能运转的机器,这个世界没有人,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有的只是机器和工具,所以,米勒说——

我曾一度认为,「有人味儿是一个可望达到的最高目标,可我现在明白这意味这要毁掉自己」。如今我骄傲地说自己没有人味儿,我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和政府,所有信条和原则都与我无关。我与人性这部吱吱作响的机器毫无关联,我属于地球!(P213)

因此,米勒的笔对女性的物化和蔑视,真是荒诞现实的真实写照?对性行为的赤裸裸的露骨的描写,只是对物欲横流的荒诞世界的嘲讽,作家的“语言暴力”跟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脏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吧,一方面可以获得“亵渎之快感”, 另一方面,使语言具有炸弹般的威力,使思想深入核心,没有比“性自由”更能极端的表达对现实的反叛:

“每当我低头看一个婊子被人干过多次的眼儿时便感觉到脚下的整个世界,这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一个精疲力尽的世界,它光滑得就像麻风病人的脑袋一样……(P209)。

精神的垮掉导致肉体的放荡,但“我”并没有因此而走向沉沦,停止对生命的思考,米勒太知道他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太清楚他的书一旦面世会引起怎样的惊涛骇浪,于是他这样为自己的写作方式做“辩解”——

“哪一个绝望的、饥肠辘辘的人会对现存政府、法律、道德、准则、思想、图腾和禁忌表现出丝毫敬重?……正是对淫秽的惧怕,使得这个疯狂的文明社会显得像火山口,出于创造性精神和人类母亲大腿之间的正是这种张开大嘴打哈欠的空幻感……”(P209-210)

“假如我没有人味儿,那时由于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经超出人性的界线,那是由于做一个有人味的人像是在做一件可怜的、令人遗憾的、凄凉悲苦的事情。它受到种种理智限制,受到种种道德规范的制约,由种种陈词滥调和这个或那个主义划定范围。我将葡萄汁一饮而尽,从中获得智慧,不过我的智慧并非来自葡萄,我沉醉也并非因为酒……”(P215)

那么什么是一个有人味的世界呢?

“让我拥有一个男男女女大腿间都装有发电机的世界,一个充满自然的愤怒、激情、行动、戏剧、梦幻、疯狂的世界,一个孕育欣喜而不是干放屁的世界。我坚信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应寻求写一本书,哪怕它只有一大页。我们必须寻找碎片、碎屑、脚指甲,一个含有矿物质、一切可以使肉体和灵魂复活的东西。”(P216)

米勒就是写了这样的一本书,在这本书里,在“无休止的亵渎”中,向世界展示如何像个人一样活着,有肉体、有灵魂……这也许就是米勒梦想中的有人味的世界。

米勒以碎片化的语言彻底撕碎了这个世界,这是他的使命:

“我想到艺术家毫不含糊地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推翻现存价值观念,是把周围的一片混乱按照自己的方式整理得井井有条,散布争斗以及不和,以便得到情感上的解脱并使死者复活。于是,我这就兴高采烈地跑到那些伟大而又不完美的人那儿去。他们的困惑滋润着我,他们结结巴巴的话在我听来犹如仙乐。”(P213)   

我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除了大段的引用就是凌乱的情绪,但这远远不够,引用的不够,情绪的表达也不够,事实上,从我拿到《北回归线》第一天至今,整整10天,10天以来像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时而思维停滞,深陷情绪无法表达的不安与烦躁,时而又有醍醐灌顶般的痛快与淋漓……

庞德说这是一本能让人从中获得快感的书”,这快感不是让你快乐,不是让你哈哈大笑,而是历经刮骨疗伤炼狱般痛苦之后的一身轻松,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痛快。

罗曼·罗兰在他的《米开朗基罗传》开头写道,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即认识这个世界(的现实),并且依然喜爱它

我想这句话适合亨利·米勒和他的《北回归线》。




Via:慧田哲学人公号「philosophs」编|哲友Bysider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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