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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时空】高原人家之普琼次仁

韩文友 边疆时空 2019-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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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甲措雄乡的夏鲁村来,实在是一个意外。

为什么说意外呢?

跑丢了,一不小心,车子把道路丢了。

甲措雄这个地方有意思了,十几个村子挂在三根羊肠子上,羊肠子在山谷里穿过来穿过去,越穿越远,但就是连不到一块去。说到底,这地方没有一条路是环起来的,一条道怎么跑出去,还要怎么跑回来。这里的肠子从来就不会粘连。

天还不太亮,我们开始跑路。我们有了经验,别看只是去“一个”村子,要是不起点小早,那就只能贪个大黑。这是没办法的事,羊肠子在那儿摆着呢。有一次,我们要去一个叫美巴切勤的地震村,也是一大早慌慌张张爬起来就跑起路来,翻过拉乌拉、远则拉、查贡拉三座五千米的大山。车子跑累了,直喘。进了一村子,以为就是了。问一个藏族老乡,回答说:“快了,绕过这个山,再爬过那个山,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老乡瞅了瞅我们,以为我们不相信他。

“你们从哪来的?”

“日喀则。”

“日喀则也下雪么?”

“不知道哇,我们从日喀则出来已经很久啦。”

在甲措雄的三根羊肠子中的一根上,我们默无声息地像一颗未来得及消化的青稞米,在向前蠕动。蠕着蠕着,米粒停了。不动了。

为什么不走了?嗯,骄傲了么,自以为是么?还是破罐子破摔,放挺了?几个人把晕晕沉沉的脑袋往前一瞅:哦,没有道了,前面是一个牧场了,没有车辙了。这回好办了,广阔天地,任尔驰骋了。想怎么跑就怎么跑吧。

下了车,山谷目极八方,往哪个方向跑呢?

几个人比测了一个太阳,又认真地研究了山脊的走向,大手一挥,就那儿。

就来到了这个叫夏鲁村的地方。

在村口,遇见了普琼次仁。仿佛,他早早知道我们要来,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普琼次仁把我们领回他的家,上了楼。

这是个很寻常的院落,在院落的中央却铺着一块巨大的氆氇。如果这画面放在电视里,主持人迈进这进院子,看到这么一大张厚厚的、粘满枯草的毯子,一定要大呼小叫地转身问一下镜头。“那么,朋友们,请猜一猜,这个氆氇是干什么用的呢?”

胡闹,猜什么猜——总之你猜什么都是错误的。

楼上已经煮好了酥油茶,妇人用一柄木勺子从锅里为每个人盛出来一碗,捧过来。想必煮茶的妇人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奇怪的是,她还恭敬地为普琼次仁捧过来一碗,仿佛他的丈夫在外边吃了很多辛苦。这样一来,这碗茶里头门道就大了,有犒劳、有奖赏的意思,还有琼普次仁在这个家里有威严的意思了。蛮有仪式感。

我们坐在那儿,拘束了。

喝过茶,普琼次仁起身引我们下楼。一楼并没有住着牲畜,是仓库。他指着墙角的两个纸箱子,双手作奉上状,字面理解是:“这就是你们要的东西,拿走吧!”

“这么客气呢?”

“什么意思?”

我们有点被搞蒙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驻村队的小伙子慌里慌张地跑来时,我们正坐在氆氇上聊天。说是聊天,其实是我们几个人说话,普琼次仁一脸严肃地瞅着。然后,普琼次仁和他的女主人焦灼地对话,我们鸭子听雷似地猜。两伙人在院子里各说各的,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毫无办法。

这时,一位小伙子一屁股坐在双方中间,先稳了稳神,一手托两家的样子说:“误会了,误会了,搞错了。普琼次仁以为你们是来取香的,他把你们当作拉萨来取香的了,肯定搞错了。那么,你们也是来我们夏鲁村买藏香么?”

我们瞅着这位可爱的小伙子,笑了。

小伙子很年轻,县里水利部门派来的,戴着一顶迷彩遮阳帽,像一个孤军作战的野战队员。他把我们走岔道才跑到了这里告诉了普琼次仁。普琼次仁大睁着眼睛,僵了表情,表示不理解。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嘛。

我们惭愧起来。

这时候,我们才搞清楚,这个院落原来是个了不起的家传作坊。明白了,明白了。哎,做藏香对吧,那么,问题解决了。屁股下这片庞大的氆氇,知道了。知道了,坐在这儿摘草药,是吧,是吧?

普琼次仁师傅腼腆地笑了。

女主人把一面小桌端到氆氇上,照例给每人捧过来一碗热茶,最后一碗还是恭恭敬敬捧给自己的丈夫。然后,索性把盛酥油茶的铁壶放在小桌旁边——大概她看出来了,这伙莫名其妙的人,一屁股坐在这儿,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小伙子遗憾地告诉我们,我们要去的地方和夏鲁村是两个方向。在牧场上,你们应该往那边走,不应该往这边走,正好反啦。他说,要是今天还想去的话,得原路返回牧场。不过,那边的路比这边还要远一倍。

普琼次仁对着小伙子说了一通话,随后一脸无辜地瞅着我们,等着我们的反应。随后小伙子说:“普琼次仁师傅的意思是,那边那段路现在不好走,有一座桥去年断掉了,说不准现在弄好了没有,要是你们今天不去,可以在他家里住下,明天一大早再往那边去。”

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位满面风霜的老妪坐在楼台栏杆边望着我们。那位小伙子和我们说:“那是普琼次仁师傅的老姐姐。”

过了一会儿,小伙子歪过身来悄悄对我说:“上面那个老阿佳是一位羌姆。其实也不老,就是——岁数有点大了,挺好的。”我说:“什么羌姆?”话一出口,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脊背生起一股凉风。

他瞪了我一眼,压着嗓子说:“就是跳神节上,戴着面具跳宗教舞蹈,可以消灾治病、驱鬼镇邪的那个。她是这一带最通神的羌姆,她知道夏鲁村一百年前的事儿。”小伙子的面部突然抽搐了一下接着说:“据说,她真的可以与亡灵对上话。挺好的。”

我把身子正了正,又正了正,实际上的目的是想离这位小伙子稍远一些。说起来怪异了,在大家沉默的片刻里,我一丁点儿都没有害怕高高在上的羌姆。我知道她随时可能神灵附体,倒是端坐在我旁边的这个一本正经的小伙子,把我吓得不轻。

我前言不搭后语地大声说,要是下雨,这么大个毯子可怎么办?

一众人把眼光都对向了我,他们不晓得我突然乱嚷什么,我想那位羌姆也一定被我吵到了——我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楼台上,或者从另一个世界传过来:

“我们这里不下雨。”

夏鲁村有47户人家。驻村工作队这一点让人敬佩,一串子数字挂在嘴边,像稀稀落落的胡茬儿,搭眼看去很容易让人忽略,仔细一瞅,它就在那儿,不多也不少。那小伙子说:“47户人家,139口人,家里超过20只羊的15户,青稞超过4亩地的27户,羊少于5只的11户,不卖,也不怎么繁殖,当宠物养着;还有6个人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回来两趟,望果节一次,驱鬼节一次,每次呆一个月。挺好的。”

这小伙子愿意说“挺好的”,这样一来,不论他说什么,听上去果真“挺好的”。

院子里基本上是这位小伙子一个人在说话,普琼次仁师傅不怎么吱声,偶尔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像是要补充什么,其实没有。他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普琼次仁没意见。普琼次仁是夏鲁村惟一一家既不放牧,又不种青稞的,他是采药开作坊的。开作坊的在村里相当于后勤保障部,去城里上料或者送货的时候,要给村民捎回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可以说,普琼次仁肩负了村里的快递小哥或“跑腿的”的职能。

我们离开院子前,普琼次仁师傅决定要领我们去看一下他的工作室。小伙子小声说:“你们是有慧缘的人,普琼次仁师傅很少领外人进到他的制香作坊里,挺好的。”

我温柔地瞅了瞅他,怎么是“外人”?咱们都是自己人嘛。

还是那个一楼仓库,往里走,穿过一个窄门和一扇厚厚的门帘子,是个不大的里间,普琼次仁师傅点了点头,意思这就是他做香的地方。

屋子里很暗,像一个闭关修炼的山洞。墙是暗的,物件也是暗的,我猜这个屋子没有窗户。如果有,也一定挂着厚厚的帘子,什么也看不清。我站在那儿,脚下软绵绵的,觉得掉在了一个香炉里。

小伙子说:“他的夏鲁藏香是用三十几种草药好多好多道程序秘制而成,挺好的。”

哦,是这样。想起来,我们坐在氆氇上喝茶的时候,旁边有个一人高的小架子,上面凉晒着一排筷子粗细的红色的泥棍,那些可能即将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香吧。

那么,坐在楼台上的那位能通神的羌姆,目不转睛望向这边,望的可能不是我们,是这些收藏了世界上最纯净的阳光,包裹着雪域高原最神秘气息的夏鲁藏香。



作者:

韩文友   黑龙江省第六批援藏队员,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散文集《我的江山雪水温》及藏地随笔《日喀则时间》即将出版。现工作在日喀则。


文/摄  韩文友

责任编辑:齐云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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