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北川的中学生都藏着一本日记,在512那天被同时摊开了
十年前,我在北川中学劫后的宿舍里,拍下了很多学生遗留的日记、书信。
关于这所学校的惨烈遭遇,当年的报道已经汗牛充栋,本文就不多说了,只贴几张当时拍的照片。
那是地震后的第22天。校园里,记者、志愿者、失魂落魄的家长,在三三两两的游走。
相比残垣断壁,宿舍内景更让我揪心。一种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感,虽然凌乱,东西都在,但人没了。
毛巾、牙刷、暖壶、挂在阳台上的衣服……静静待在那里,并不知道主人已经离开。我看见他们喜欢的明星,他们看的书,他们穿的鞋子,他们用的化妆品,还有,他们的日记。
(余秋雨、林徽因、在路上,这已经是一位标准文艺青年了吧。有些可能是在老师办公室拍的。)
女生宿舍
男生宿舍
(高考倒计时日记,右侧写到看了《十大感动中国人物》节目,认为黑暗的世界也有光明和“真正的感情”。)
那么多花花绿绿的日记、书信,间或点缀着明星照片和自己画的小图案。有的是高考倒计时,有的是心绪梳理,有的人每天都写。而我不知道,日记的主人,那个满纸心绪的少年,还在不在人间。
我拍了几百张。可惜,当时我一切低配,相机存储卡也不够,为了节约空间,降低了像素,再加上是在有余震的环境下紧张拍摄,结果回来后发现,大部分照片都糊了。
我不想说“失去了才感慨那些日记里的生活多么五彩缤纷”之类的话。我不想因为死亡就轻易拔高生命的地位。那都是些平凡的日记,但就是让人不舍。当时拍下来,大约是希望他们的音容笑貌还能存在人间吧。中间遇到好几位家长来找孩子遗物,令人不忍。十年了,从没放出过这些照片,昨晚我瞪着眼睛一张张挑,找出一些还能看清楚的,第一次放出来,想让它们继续存于人间。
一个女生的心思:
一个男生的信,应该是寄给一位在北川复读的女生的。
高考前的烦恼与自我鼓励:
可能是个男生,苦恼于自己没有勇气放开嗓子唱歌、欢笑:
一个妹妹写给姐姐的信:
下面是小说了:
(似乎写了不少“楔子”,可能都是开了个头,没能写下去吧。)
我记得当时有个本校女生和我们一起走进宿舍。她不是来找她自己的东西,而是找班长的遗物。一个很大方的女孩,也许是灾难让她变得成熟。她说地震发生的时候,班长让别人先跑,自己没跑出来。她说班长喜欢吉诺比利,常和自己聊篮球。
她还说老师没了,她打老师电话,还能打通,当然不会有人接了,只是在废墟下响铃。那时候智能机还没兴起,手机待机时间都是一个星期以上的。
吉诺·比利只不过度过了所有明星都一样的“平凡”一生,他们却经历了星球的颤栗。那个勇敢的班长男孩,从此长眠在钢筋混凝土之下。
危机时刻的抉择,确实很难,那一刻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在北川宿舍,我也遇到一次微小余震,柱子在抖动。我在一楼,新认识的同伴在楼上,我大叫一声“地震了!”,就先跑出去了。后来几天,也就习惯了那些余震。希望自己勇敢,希望不断磨练。至于当时那位要为逃跑行为立牌坊的某教师,不想提他名字了。
这对父母来寻找女儿的遗物。他们动作缓慢,一帧一帧的。以前,他们恐怕没仔细见过女儿的这些私人物品,现在细细端详。
(他们的女儿。这证件好像是两天后我找到的)
这是当时家长来宿舍寻找物品的登记表:
想说一下这位父亲。
他逢人便说,说他劝别的家长要坚强,说他自己一点不难过。我们都知道他难过,难过的已经魔怔了。
犹豫再三,决定还是放出这位父亲的照片。做父亲的太不容易了。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子嗣了。
下面这个应该算是留守儿童了,因为提到家长外出。我使劲看上面写了什么。
下面这是一个学生的“社会”心声,格言段子不少,“时间是一条河,不要坐在岸边看它流过”,“人世间,最难戒掉的不是烟和毒品,而是——爱情。”放到今天,这伙计应该玩快手、抖音玩得不错。
这个好像是一个老师的日记本。
老师的心绪
看来是化学老师
找到一个老师给学生写的鼓励评语:
可能是一位年轻教师对自己待人接物方式的反思:
很多的毕业纪念册:
无比芜杂的情绪:
下面这个写了一整本自我剖析,是个文科人才。
对家庭的苦恼:
宿舍矛盾:
早恋内心戏:
恋爱受伤
自我激励:
似乎完成了自我救赎,心情振作起来:
最后,她最爱的一首歌:
《一个人长大》
看天边一朵白云
就像另一个自己
在天空的梦幻里
想到那不知名的远方去
我常常自言自语
看风景数雨滴
心事写在日记
人们不一定会相信
我莫名其妙的忧郁和哭泣
我一个人长大
你也这样吧
偶尔遇到乌云会害怕。
谁听我的诉说
从心里开出的美丽的花。
原唱是张含韵,1989年出生在震区德阳的“超级女声”歌手,比日记主人大不了几岁。而日记主人,也许已经工作、成家,也许,从512那天起,就再也不会长大。
(完)
上面,一个煽情的结尾。
煽情是因为人的懒惰。我大概再也没空整理出所有那些日记了。
08年从灾区回来,我写过长文,记下当时的见闻和思考,部分发表。点击文末“全文阅读”可见。
灾难不是随便拿来教育人的,救灾也不是随便拿来感恩的。但灾难胜过很多教育,当时带给自己的颠覆不少。
人类的灾难还是会来的,升平没多久,人们就会忘记这一点。即便当时在北川的废墟上,都有成都的懵懂中学生跑过来,说是什么关爱小动物协会的,“听人说看到一只小狗,它们很可怜的,看到了请随时报告我”。
灾难带来的家国体验,是当时一个重大话题,不再一一重提。只想起媒体报道一位乞丐伸出手募捐的一幕。那一刻,挣扎在社会边缘的人也终于找到了机会要融入家国,要进入共同体。
在灾区,我和很多普通人在一起——和尚、农民旅行家、退伍兵、技校生。倒是心理援助队的很多师生们成了边缘人,说了几遍“应激性创伤综合征”之后就陷入了迷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各色人等汇聚的时刻,就是神圣时刻。汶川救灾体现了普通人的力量,但在龙门山镇,一位做NGO的汉子对我说:“到了这里,我们很清楚NGO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要靠军队才能做到的。”在那里,代表国家力量的军队,与普通人有了可贵的交融。
我当然怀念普通人汇聚的神圣时刻,但也知道要努力面对日常生活和工作。“人在广东漂泊十年”也是十年啊。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人类才有希望。
2018年5月12日
智能国,人文撞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