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刷屏电话录音背后的故事【上海封城日记4月3日】
一
今天给居民送快递,我恶趣味了一把。
为方便配送,第二天开始我们把所有快递的门牌号都登记在纸上,我又抽空把地址全部输入Excel表格,筛选一下,就能看出来哪一家是本小区抢菜之王了。最多的一户,两天叫了四单,还算好。5000人小区平均每天150单,也还能承受。这个故事算是给志愿者的一个小贴士:社区配送快递,预先做好登记,不仅方便中间运送,最后送了多少也有个数。用纸记录最方便,如果用小程序则必须能多人共享。
言归正传,今天是浦西封城第三天,浦东实际也未解封,昨天沪吹反弹了仅仅一天就被打断势头,孙春兰副总理到达上海,法领馆牵头的24国干涉还疗行动无人理睬。
昨晚八点钟,居委会通知我去领防护服,相比第一天的蓝色套装,加上了“大白”套装,可见防控升级。但是昨晚十点半之后,我一直在等一个消息,因为有同事在群里说,他们小区通知取消第二天的全员核酸了,但也有很多同事包括我所在小区没有得到通知。
等通知的档口,又看到很多信息,比如上海儿童隔离的事情爆舆情了。根据官方数字,上海公共卫生临床中心收治6岁以下儿童300多人,和父母分离。看视频里的孩子们,有满屋游戏奔跑的,也有哭鼻子的,简直是儿童王国。这么多孩子在一起,护士可能只有十来个。这景象倒是很符合"睡前消息"节目期望的“社会化抚养”状况。我三岁的时候在工人托儿所,几十号孩子也就两个老师。问题是这些孩子隔离好些天了,而且现在整个社会心态不同于四十年前,各家孩子都金贵,多日见不到孩子,再一看照片,尿不湿没换、屁股红肿之类,揪心疼痛。某微信公众号文章的置顶留言说自己就是那个孩子的妈妈,点赞七、八万。通过媒体传播,300个孩子的事情变成几十万家长的心痛。医疗资源被挤兑,万一有孩子出了什么事,那就麻烦大了。
有人说这样的措施没人性,人性可以谈,但我这里先提醒一句,大瘟疫时代,人性总会被改变,比如黑死病开启的文艺复兴时代,西方人从此开始百无禁忌。(参见文一《科学革命的密码》和我阅读《十日谈》的视频节目)
然后又看到高速公路入口处,运蔬菜的卡车排成长队的视频。司机在埋怨上海没有人接收,菜都流水了,心疼啊,上海不是缺蔬菜吗?司机一口安徽北方老乡的口音,肯定不是50w或1450。但也没法确认是不是现在的视频。
这一轮上海消息满天飞,前所未闻,包括外地来支援的医护和本地人员彼此抱怨没有得到支持,武汉封城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消息。全国比较下来,上海消息品类最丰富,每个方向都更有深度和趣味。我是觉得,上海人也不要为此觉得丢脸,这正说明上海的特殊嘛,洗礼一下就这么热闹。
很多人坐不住了,一方面是觉得上海面子没地方搁了,一方面又担心身体被拉到方舱。方舱条件比民工宿舍好一点,平时精致的中产怎么受得了?有视频显示一群上海爷叔在方舱里吵闹游行,但是绝不会冲出去,真是有趣的上海人。其实我在小区里做志愿者,听见那些社工老百姓都坦承这次上海比较坍台丢人,但是他们不会写公众号,害怕承认丢人的主要还是会写文章的姿势分子。
然后半夜看到孙春兰副总理到上海的消息了,看来事情正在起变化。暂停核酸的通知会来的。
二
我的同事范勇鹏去年就预测,今年上海舆情的一个主要危险就是沪吹会翻车,果然如此。昨日,沪吹派联合躺平派,借着居家隔离的呼声,发起了一次对不利局面的钳形反击。反击的一翼当然是昨天一位居民和疾控中心朱谓萍主任20分钟的电话录音(见昨天日记)。紧接着还有另一个电话录音及其文字版也火了,是上海科普作家汪诘和疾控中心朱主任的电话。这个电话主旨更清楚:说这轮新冠和流感差不多;所谓“无症状感染”是来不及做CT,暂时没查出肺部症状,不在第九版的防控手册之内,他们认为那个手册落后了;医疗资源被严重挤兑。汪诘在之后文章里强调不要制造恐慌,可以居家隔离,认为社会对新冠病人排斥歧视严重,应该把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两个电话同一个朱主任,难免让很多人觉得太巧了,是不是故意安排的。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朱主任特别想表达。有人在网上说汪诘事先认识朱主任,他本人在“风云科技群”里已经否认。
他在群里回答我,他就是因为听到了第一个电话,正好又在写科普文章,于是心血来潮,找人问到朱医生电话,打过去。“她原本说很忙让我别添乱,后来简单说了两句就聊开了”,这很符合第一个电话里朱医生的率性性格。我相信这个说法,汪诘灵光一现,说做就做,和我有点像。汪诘的观点是可以讨论质疑的,但汪诘说不要政治,政治马上来了——电话里这三个人已经被一些人说成是新的“吹哨人”。
疾控中心出了个公告,要求规范以后接听电话的回答程序。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走过场。汪诘在群里告知,目前朱主任该做啥工作还是继续去做。
群友鲁超提醒汪诘:“文章中有一大段(从‘键盘侠’到‘专业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信息量较低,但语气比较尖锐。其实很多支持严控的朋友,并不是知识贫乏,也不是站在少数人立场上去思考问题,更不会不懂装懂。尖锐的语气,容易把这些朋友推到对立面,甚至引起不同观点人之间的撕裂,加大不必要的内耗。”汪诘表示是自己也是一家之言。群里讨论氛围不错。
我比较赞同知乎上“极萨学院冷哲”(不是另一个早期知乎大V冷哲)的看法,既赞赏二人揭开了上海问题的盖子,回答了大家疑惑的几个问题,也对二人的观点提出质疑。他强调隔离只是被迫的权宜之计,是前期上海工作不到位造成的后果,但居家隔离很不可控,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所以仍然要坚持动态清零措施,应检尽检,应收尽收,应隔尽隔,应治尽治。
汪诘还采访了陶黎纳医生,我认识,是一个特别爱国正能量又特别爱较真的人,有时候显得比较轴。我相信这两个电话是随缘的,比如你听两个电话的两位男士声线非常相似,轻柔、锐利、较真又有一点过于强烈的自尊心,这也算是一种上海气质吧。
三
那我们来说说上海气质。
我个人感觉,汪诘今天视频和文字,除了提供有效信息,还体现出来一种痛苦语气,就是深感上海人的尊严受伤了。汪诘代表一类上海声音,特别强调新冠病人受到了鄙视和排斥,大声疾呼不要歧视阳性患者。不过我自己真没感觉到这种歧视。毕竟疫情已经两年了,人们已经习惯。我们不能把集中收治、不留在家里就理解成是一种歧视,那就成了为不肯出去隔离找一个理由。
朱谓萍和汪诘都强调让专业人去做专业事,还是想要体现我们上海人是讲科学讲专业的。被很多人欢呼,我觉得也有另一层意思:外省人埋汰上海,那是不了解我们专业人士没问题,只是意见没被尊重,甚至可能是因为你们自己不专业。
汪诘批评外地出现奖励5000元举报一个上海人的事情。其实之前全国各地都会防范疫情发生地的人过来,尤其这一轮上海人大大方方输出了那么多疫情,昨天都美竹不是阳性密接了还高调去成都么。我成都的朋友抱怨极大,如果成都政府出1万元鼓励举报,我觉得如果我是成都人我会欢呼。别人暂时不想和你的疫情共存,你不能为此抱怨别人恐慌。
说到恐慌,我理解现在很多上海同志恐慌的不是病毒,而是次生灾害,甚至是方舱的条件。这里有一个幸存者偏差的问题,恰恰因为之前的动态清零严格防控,中国人没有体会过西方世界以及香港地区那种疫情下的苦难,能感受到的反而是封控带来的麻烦。很多人误以为放开了就好了。但有很多在国外的华人分享经验,放开了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麻烦,经济、工作也没有好起来,值得参考。关于英国那份说奥米克隆致死率低于流感的报告,支持的和反对的观点都有,我觉得都有道理,这里先提醒一句,经过这么多年的教训,可不能太相信什么英国报告。
包括居家隔离,一些上海人也有点天真。首先那是房子大、房间多的家庭才能考虑。说我们有发达的视频监控可以防止居家隔离者外出,这不太可能,真以为我们有科幻小说《1984》里老大哥的屏控实力?以为只有医疗资源会被挤兑?这两天我们在封控小区里看到有人遛狗都劝不回。
你想象中的居家隔离是为了治好病情,但有些人想往的大面积居家隔离是为了导致全家感染,进而躺平,这才是目的。
非要给居家隔离或者躺平找理由,我只赞同“随水文存”的意见,就是去年被印度警察关进集中营的那位,体会过新冠在印度的残酷大浪淘沙。他建议放开,理由不是说放开了就会好,而是因为放开了才能让大家深刻体会残酷。他说你看看今天的列国之间竞争残酷,图穷匕见,战争成了刚需,总想不死人,总想被保护得很好是不可能的。该来的迟早会来的,总是这么精致,如何迎接接下来大潮水的冲击?
所以我觉得上海人目前还接受不了,其他地方粗糙坚强的人倒还可能。说一句未必准确的话,我觉得上海人的豌豆公主含量可能是全国最高的,仅次于港台。因为之前精准防控和运气都不错,这两年上海人整个身心太放松了,心态也高悬在那里下不去。这会儿遇到点挫折是好事情,有机会让儿女吃几顿辛苦饭,珍惜吧。
在和平时代,上海人的聪明才智左右逢源都是出类拔萃的,遇到大政治恐怕就要弱一点。上海作家金宇澄在小说《繁花》里说上海女人有三大特点:作、嗲、精。这个评价不能只给女性啊,不然太不平等了。作、嗲、精,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是坏事。举一个例子说明这种小智慧充分大智慧不足。
孙副总理到上海了,就有人很激动,说她没有传染病背景。你要是跟他们说“党的领导、专家建议和群众组织”三位一体、缺一不可,这很难说服他们。你只能和他们说:那奥巴马有医学经历吗?他凭什么领导美国的医疗改革?
看了孙总理的行程,马不停蹄,深夜鏖战,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有些上海的同志蹲在家里还没啥事,看到各种消息就吓死了,还要追问:是谁在制造对新冠的恐慌?你自己就有份啊!
四
那么再说一下专业主义。
专家是个好东西,但是不能孤立发挥效用。汪诘说不懂行的人在指导懂行的去抗疫。这个有点奇怪,上海二月份还被看作是最尊重专业的地方。怎么现在还是那些官员,突然就是不尊重专业了?我不是说不应该指出干部或者民众中间存在的问题,但上海是一个整体,还是不要轻易撇清责任,认为是别人的问题。一些知识分子和干部官员有一个习惯,出了问题,先反思、检讨别人。
就算你坚持只听专家的意见,那么你看看现在专家的意见也是不统一的,各有各的道理。只能一步步的实验。不能说你支持的就是专业,你不支持的就是政治。这里还有一个潜在的意思,上海话有一个口头禅叫“你懂伐了?”或者“侬搞得清桑吧?”就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专家。
我昨天也看到公共卫生专家江宇批评朱谓萍的文章,有他的道理,当然我也觉得有些问题江宇也没有回答,比如奥密克戎的假阴性率太高,太难控制怎么办?但是目前我还是相信要先下定觉醒把这场战役打赢了再说。打赢了之后也不能马上又来吹嘘,要立刻总结经验。
朱医生和汪诘都说不要政治,这可能指的是不要官僚主义政治。外地人都看出来上海人中间存在一些对大局的抵触情绪了,所以这已经成为了政治。再高一个层面,观网总编金老师和我说到马基亚维利的名言,大意是当瘟疫来临,一切都将是政治的,因为只有改变人类的行为才能对抗瘟疫,这就是政治。
五
钳形反击的另外一翼只能算是佯攻了,就是那份联洋某村的居民准自治协议或者生死状,表示业主们志愿在家隔离,绝不驱赶阳性邻居等等。中产阶层喜欢为这些写在纸面上的东西欢呼,但真要去做,坚持得了一个星期吗?各种问题、抱怨又要来了。你快递有没有即时给我送到啊,我发烧了医生能不能上门来看看呀……最爱妥协的就是中产呀。我们平民小区有一幢楼封了,也没有人说要把他们驱逐出小区,还需要签个协议么?
上海的中产气息太浓,这不是缺点,但是变成短视就是大麻烦。吴凡说了,上海不止是上海的上海。但首先,它不止是高档小区的上海。
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已经得到一条教训,富人要自由,穷人要国家。当时我在北川遇到的NGO老把式对我说,到了汶川当地就发现自己做不了太多,主要还是要靠国家组织救援。
收个尾,这一轮相比其他地方,上海的各种争论确实更多。好的方面可以说是观点多元的表现,不好的方面是内耗比较多。不管是要动态清零,还是要居家隔离,都需要人心齐、做事情。我的朋友邱文平研究员说:“就算放松管控,也不是现在。至少要等到上海平息下去,是基于科学和政治的双重考虑,而不能火线改变思路,这会出大问题的。”不由想起邓公的“不争论”。
目前看来可能是因为广大队伍的思想不统一,引发动作扭曲变形,效率底下,进而导致士气低落,没有发挥出上海应有的实力。像很辛苦的朱主任肯定也代表了一部分干部的看法,处长治国时代,不是几个大领导就能完全改变乾坤的。这种时候上海人就要果断分明,抓住主要矛盾,不能再内部分裂。
今天就此打住,今晚我家抗原测试出了异常,明早要做核酸复检。我已经和孩子打好招呼,万一隔离了该怎样适应隔离生活,你并不是孤独的,而是和别的孩子与辛苦的护士们在一起,那是一个集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