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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顶”和“底”【封城日记4月25-27日】

余亮 壹寸灰 2022-06-08
25日下午,我第一次在方舱参加学术研讨会,与华东师大的吴畅畅、罗岗、何云开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江宇老师一起,在线讨论疫情启示录。
各位老师的发言给我启发不少。罗岗老师说到上海的“顶”和“底”,大意是,上海的治理者和精英阶层的视线,习惯于瞄向一个“顶层”世界——与国际(发达国家)接轨。各种政策都往这个方向去,要体现我的开放、我的国际化。但是对于自己的“底”,也就是“短板”部分缺少把握。比如那种共用厨房的老公房社区有多少,群组客社区、商住公寓楼是怎么分布的,各种工厂里的工人是怎么生活的,条线管理能力能不能跟上等等。这最后一条,典型就是居委会,居委会一根针,要承载上面多少根线?上面的人只管压实责任,知不知道这一根针是怎么绣江山的?
几年前我在小区居委门口看到明榜张贴的居委功能,当时觉得怎么这么丰富,能完成么?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公开透明。我今天硬是找出几年前拍的这张照片,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


不知道这张单子上,以后是不是又要加上“防疫物资保供站” 之类。希望这场困难的防疫,能留下务实的经验教训,不要只是继续叠加各种花架子。(啰嗦几句:手机相册可以根据地图筛选照片,精确到楼栋,方便寻找照片。这次上海的物联网、5G、城市智慧大脑等各种大数据功能都在哪里发挥作用了?)
上海的“底”在哪里?在方舱里能见到很多。
24日天气预报,说25日上海大暴雨。不少人担心方舱,毕竟之前下大雨,南汇方舱漏水的视频震惊了很多人。
规模浩大的嘉定F1赛车场方舱,4月抢建的,我看过内部照片,舱位条件很不错。其短板在于顶棚。那种临时材质的顶棚很可能抗不住狂风暴雨,白天大巴车紧急把人员转移出去。我咋知道的?因为一大批来我们四叶草方舱了。
赛车场方舱,建于水景广场和停车场

赛车场方舱内部:林民旺提供
一对安徽母子抱怨:本来叫我们今天办出舱手续的,结果来不及办,让我们都转移到这边,这下又出不去了。
想来政府也怕再搞出个全网刷屏事故,坚决进行了大转移。我只好安慰她,好歹一日三餐又不用操心了。她说是的。她们住江桥,那里有大型蔬菜批发市场,群租客很多,疫情严重。她说村子里人都被搬空了。她儿子上小学五年级,穿着运动鞋,一身黑衣,沉默寡言,挺酷的样子。没事就给老妈捶背、拉胳膊,或者盯着老妈的手机抖音。我说你怎么没网课?原来是从老家来上海玩,晚了几天没来得及回去,所以就没课上了。他那按摩手法还挺娴熟,我猜他妈妈肩膀痛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是劳力者。隔离也意外让留守儿童能和亲爱的妈妈多待上一阵吧。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前途分流了。隔壁舱一对母女,也是从赛车场方舱转移来的,女儿上初一,总是趴在床头柜上写作业,很自觉的样子。说她爸爸和姐姐在家,没染上。所以这家房子应该很大吧。一问她妈,原来住在店里,有三层。妈妈抗原阳性之后就去三楼住。她的口音很好辨认——
-你是胡建人?=是的。-那你们是做建材生意的?=是的,哈哈。-上海好多福建人做建材生意,江西人安装铝合金门窗,湖南人开复印店。=是的是的,我们那里是一个村干一件事,离沙县也不远。


她说一开始没人管建材市场的核酸,市场里有个老板花钱请了检测公司来设点,他们也跟着去做核酸了,后来才纳入政府的检测。
她说建材市场后面有好多公寓楼,就是类似蛋壳公寓那种,没人管,里面阳性的人没检测也没有转移,反正等他们自己转阴,要不然上海感染数字会更高。我想这应该是前期状况。说那些公寓楼倒是被封起来了,里面的人自己团购东西。
我们组角落上,住着一个五十岁左右面相沧桑的粗衣妇女,在一家饭店里打工,说老板挺好,把饭店屯的菜都分给她们吃。合租的四个人,都来方舱了。她对面睡的是一家上海果链企业的妹子,来方舱对于她算是休假,因为现在复工,人员很紧张,厂里吃的也远没有方舱好。以至于旁边的鼓风机噪声她都能忍受。
人在方舱,小区信息也不断传来。我们楼道是小区阳性最多的楼道。楼道里,链家一类改造的出租房比较多。今天看见楼道群里住客又在背后骂居委会,骂得非常难听。为啥骂?有人团购矿泉水,志愿者运送不积极。他们找居委会,居委会和居民要给他们捐电热水壶和电饭锅,一个租客反问:这能解决一栋楼的吃喝么。之前居委会每天给没有炊具的租客送盒饭,后面估计也是送不动了。我觉得有趣的是,链家公寓的租客,是不会去骂链家的。
别的楼道有志愿者在小群里抱怨我们楼道团购太多生活超需品,被截图发到大群里,我们楼道住客很愤怒,到群里一通大吵。其中一位又是说自己在外面混过不怕欺负,又是说自己有抑郁症看你们怕不怕。对方在大群里道歉,然后又进楼道群道歉。我们楼道住客赢得了采购主动权的表面胜利。自己背后骂别人是没问题的,被别人骂了那不得了。这里说的是一个人性的短板。不妨碍别人去谈人性光辉,甚至谈国际社区的温情,但要面对人性短板永存。
上面这些都是上海的“底”,还有更多。
开放没错,但是缺少主心骨与深耕意识的开放,或者“与国际接轨”,也会导致内虚吧。相当一部分人想象的“多元化”与“文明之光”,其实只是一种自居蛮夷、仰望西方国际的等级化,沾上一点就喜气洋洋,却脱离自己的根基,对自己内部真正的复杂多元缺少理解,这就很容易滑向“势利眼”。平时裱糊匠做的不错,关键时刻还就真“与国际接轨”了。
赛车场方舱来的两个家庭,在那边的核酸已经两次阴性,本来可以出舱,到了四叶草方舱,一切从头开始。这说明各个方舱都是独立管理和记录,还没有想到要统一数据。可能之前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规模的感染,超大规模数据整合与人财物调动机制没有受到过如此考验。
开会的时候,有学生提问,谈如何处理他们在封控中的焦虑。很真实,但真实的东西未必就是正确的。比如学生憋在宿舍里很难受,很苦闷。我说我们这方舱里有个卖猪肉的,反正没生意,赖在这里不走了,有一日三餐。好多人其实挺想躲进学校,不用操心生计。再忍一忍,高校会是最早清零的。上海的感染数据下降到每日1万出头,形势向好,各种造谣分子又要狗急跳墙一波了。
刚知道,嘉定赛车场的方舱,门口有一圈空地,方舱居民可以到空地上晒太阳,这应该是条件最好的方舱,但是不抗暴风雨。
赛车场、国展中心、世博中心现在都体现了上海的顶和底,本来是做国际高大上用途的,如今都做了方舱,成了很多“引车卖浆者”的栖息地,本来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这也算是顶与底的对话了,是好事。
我去方舱集装箱里洗过澡,有隔断,都是电热水器,无法持续保持热水,好在天气比较热,能凑合。集装箱卫生间也有隔断,有保洁员每天打扫卫生,这要比汶川地震之后,临时修建的砖瓦土坑无隔断厕所好得多。即使土坑厕所,非常时期也是好东西,我就想起乔治·奥维尔写西班牙反法西斯内战(《向加泰罗尼亚致敬》),战壕哪里有厕所?到处是大便的味道。

方舱浴室
有些大都市居民,对日常“精致”生活有一种意识形态般的执念,他们表示很难想象“品质”生活之外的其他状态,甚至认为目前的生活问题都是疫情防控造成的,而非具体执行方法失误的后果。也不独此时,就像平时有的妈妈就对学生军训特别反感,觉得吃这种苦没意义,只是规训而已。
我坚信,每次超越日常生活经验,都是对一个人的提升。犯不着只要与平时不一样,就要感春伤秋。贸易战、大疫情等等,让我们突然看到这样一种时代,需要面对不确定性与承担艰难,那么人就是需要有一定的“行军”素质。下次即使没有疫情封控,也会有别的洪水,大浪淘沙总是会来的。
我在方舱陪小宝留守,但也有点坐不住了。
因为看见北京朝阳区一部分进入封控状态,网传区长带着班子入驻封控区办公,不解封就不出去。不知真假,但这个传说已经被网民盛赞。打仗就需要靠前指挥、亲临一线的魄力。熟悉街道工作的一个上海朋友和我说,某区长官,街道领导找他都难,深锁办公室发指令,手下人说这是“保护大脑”。等级制的大脑思维,在分布式计算的互联网时代可能过时了。而且你这大脑之前输入不够,现在保护空白脑细胞是没有意义的。双脚离地,末梢神经都要坏死。
快放我出去啊,我来做镇长!
PS:
刚要推送,护士来找赛车场转过来的人,让他们明早出舱。平时一般都是下午通知出舱。福建妈妈告诉我,一起过来的人到国务院小程序投诉了,要求出舱,还收到了回复。然后这边方舱下午就来找他们核对信息,让他们明天回家了。不知道投诉和放行有没有相关性,这也算是一种现实版的数据化治理吧……


明天(4月28日)下午一点钟,我要参加一场线上疫情故事会分享,还是吴畅畅老师组织的,疫情期间工作不辍呀。会议邀请了不同层面、不同视角甚至不同立场的故事阐述者,想来比较有意思。有兴趣者请点击链接:动|抗疫“故事会”再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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