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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人者的忏悔与被整者的反思:夏衍与宋振庭的一次通信

2017-02-16 夏衍 宋振庭 求知启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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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近期黑龙江卫视播出的《见字如面》节目中,演员张涵予与张腾岳分别读了著名作家夏衍与宋振庭的往来信(夏衍信中间部分未读),在这次通信中,宋振庭对其在反右运动中“整人”进行了忏悔,夏衍在回信中对其安慰同时也进行了反思,发人深省。

以下是二人的通信内容,上标题为编者所拟。






宋振庭的信



宋振庭(1921~1985)

作家,曾任吉林省委宣传部长


夏老如晤:

手术后困居病室,承临探视,内心至感。风烛之年,有许多话要说,但欲言又止者再,后来深夜静思,仍内疚不已,终于写了此信。

庭总角读书,即知有沈端先先生者,后来虽屡在开会时见面,但仍无一叙心曲之机会。1957年反右,庭在吉林省省委宣传部工作,分管文教、电影。在长影反右,庭实主其事,整了人,伤了朋友,嗣后历次运动,伤人更多,实为平生一大憾事。三中全会之后,痛定思痛,顿然彻悟。对此往事,庭逢人即讲,逢文即写,我整人,人亦整我,结果是整得两败俱伤,真是一场惨痛教训。对所谓“四条汉子”之事,庭本不知实情,但以人言喁喁,乃轻率应和,盲目放矢。“文革”前庭对周扬同志及我公,亦因浮言障目,轻率行文,伤及长者,午夜思之,怅恨不已。1961年影协开会时,庭在长影小组发言,亦曾伤及荒煤同志,耿耿在心,未知陈兄能宽宥否也。

我公豁达厚朴,肝胆照人,有长者风。此疚此情,本拟登门负荆,一诉衷曲,终以手术后卧床不起,未能如愿,近闻周公亦因病住院,只能遥祝康复矣。我公高龄八十有四,庭亦已六十三矣,病废之余,黄泉在望,惟此一念在怀,吐之而后快,此信上达,庭之心事毕矣。

顿首

祝康健

  宋振庭        

  1984年9月15日  









夏衍的回信



夏衍(1900.10.30-1995.2.6)

作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长、中国文联副主席


振庭同志:

惠书拜读,沉思了许久。足下大病之余,总以安心静养为好,过去的事,该忘却的可以淡然置之,该引以为戒的也可以暂时搁置一下,康复后再作审慎的研讨。心理要影响生理,病中苛责自己,对康复不利。现在中国的平均寿命已为六十九岁,六十岁不能算老,说“黄泉在望”之类的话,未免太悲观了。

您说上次见面时“欲言又止者再”,这一点,我当时也已感觉到了,我本来也想和你谈谈,但后来也因为你有点激动而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可能不受到时代和社会的制约,我们这一辈人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两千年的封建宗法观念和近一百年的驳杂的外来习俗,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很难洗刷的斑痕。上下求索,要做到一清二白,不犯一点错误是不可能的。解放之前和明摆着的反动派作战,目标比较明确,可是一旦形势发生突变,书生作吏,成了当权派,问题就复杂了。知人不易,知己更难,对此,我是在六十年代初文化部、文联整风时才有了初步的体会。

不久前我在拙著《懒寻旧梦录》的自序中有过一段反思独白:“我又想起了‘五四’时期就提过的‘科学与民主’这个口号,为什么在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还会遭遇到比法西斯更野蛮更残暴的浩劫,为什么这场内乱会持续了十年之久?我从痛苦中得到了解答:‘科学和民主’是社会发展的动力这种思想,没有在中国人民的心中扎根。两千多年的封建宗法思想阻碍了民主革命的深入,解放后十七年,先是笼统地反对资本主义,连资本主义上升时期的东西也统统反掉,六十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又提了‘斗私批修’、‘兴无灭资’之类的口号,相反,十七年中却没有认真地批判过封建主义,我们这些人也认为封建主义这座大山早已经推倒了,其结果呢,封建宗法势力,却‘我自巍然不动’。……我们这些受过‘五四’洗礼的人,也随波逐流,逐渐成了‘驯服工具’,而丧失了独立思考的勇气。”

这些话出自内心,并非矫饰,这是由于不尊重辩证法而应该受到的惩罚,当然也可以说是“在劫难逃”。人是社会的细胞,社会剧变,人的思想行动也不能不应顺而变。党走了几十年的曲曲折折的道路,作为一个虔诚的党员,不走弯路,不摔跤子,看来也是不可能的。在激流中游泳,会碰伤自己,也会碰伤别人,我解放后一直被认为“右倾”,但在三十年代王明当权时期,我不是没有“左”过,教条主义、宗派主义都有。1958年大跃进,我也一度头脑发热,文化部大炼钢铁的总指挥就是我。吃了苦,长了智,“觉今是而昨非”即可,没有忏悔的必要。我在文化部工作了整整十年,回想起来,对电影、外事,由于比较熟悉,所以犯的错误较少,但对戏曲、文物等等,则处理具体问题时往往由于急于求成,而容易急躁“左”倾。这就是说,“外行领导内行”,一定要特别审慎。从你的来信中我也有一些联想,你对电影是外行,所以犯了错误,伤了人;但你热爱乃至醉心书画、碑帖、考古,所以在1962年那个“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时刻,你竟然能担着风险把划了右派的张伯驹夫妇接到长春,给他摘了帽子,并让他当了吉林博物馆馆长。这件事是陈毅同志告诉我的,当时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当然,没有陈老总的支持,那也是办不到的。

对于1957年后的事,坦率地说,由于整过我的人不少,所以我认为你只是随风呼喊了几声而已。况且你当时是宣传部长,上面还有文教书记,他上面还有第一书记,再上面还有更大的“左派”,所以单苛责你一个人是不对的。明末清初,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打油诗:“闻道头须剃,而今尽剃头,有头皆要剃,不剃不成头。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1974年在狱中偶然想起,把他改为:“闻道人须整,而今尽整人,有人皆可整,不整不成人。整自由他整,人还是我人,请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往事如烟,录此以供一笑,劫后余生,何必自苦?病中多宜珍摄,顺祝早日康复。

  夏 衍             

  1984年国庆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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